72. 大唐後事談(五) 李麗質(視頻片段+……(2 / 2)

讀到此處,李麗質都噎了一噎。

當然,她所驚駭之處,不僅僅在於大儒那毫無底線的貪婪與無恥,更在於天書字裡行間中透露出的那陰冷淩厲的現實。

“南北……南北之爭,竟一至於此麼?”她喃喃道。

杜如晦卻隻是微微一笑。

“當年隋文帝平江南,任命的官吏頗為殘暴。”他淡淡道:“江南百姓不堪忍受,於是憤而造反,抓住官吏後便會抽出他們的腸子,一邊抽一邊痛罵:‘北虜,現在還得意麼?’叛亂持續數年,方爾平息。”

都是分裂了幾百年,在南北矛盾上,大唐大隋大明可是大哥笑不得二哥。

李麗質卻大為驚異:“可……可我隨陛下聽政。從沒有聽過這樣隔閡的事情!”

“那是聖人仁心為懷,安撫得好。”杜如晦平靜道:“再有,隋朝也做了不小的貢獻。隋文帝當然苛暴,但隋煬帝對江東士族還是不錯的——他寵愛蕭皇後,所以多多的提拔了江東的世家宗室,拉攏了不少人心。”

稱頌公主的親爹當然很好,但要牽扯上了隋煬帝,那就實在難以接話——畢竟說什麼都像是陰陽怪氣……公主愣了一愣,還是默默的低頭再讀天書:

明白了這一點,你大概也就能明白南榜發布後天下那驚駭欲絕的嘩然,以及皇帝不可遏製的憤怒了。往小處講,這是南方儒生在試圖侵吞皇權擴充力量,試探朱元璋這條垂死的老龍;往大處講,則是撕開了大明最不能觸碰的,血淋淋的傷口——

不要忘了,此時北方被胡人所踞已有三五百年之久,南北隔閡已經是天懸地特,長江兩岸彼此視為陌路;而大明,大明那短暫的統一,才維係了不到三十年而已!

所以,現在彼此視為陌路的南方人,要如此公開而毫無忌憚的排擠北方人了;所以,現在大儒們要撕破一切嘴臉,直截了當的展示持續五百年的地域敵對了。洪武皇帝花了三十年來反複的誦念南北一家,而現在主考官隻需輕輕一管墨筆,便可以將三十年所有的誦念都變成笑話——如果北方人連在朝堂上容身的立足之處都沒有,還談什麼“一家”?

要知道,即使在粗鄙殘暴的蒙元,科舉時斷時續的蒙元,北方人可都還出了三五個狀元;而今呢?而今在大明朝治下,在自己的手足同胞手裡,居然連一個進士都出不了了麼?

說難聽點,這是牽扯到大明朝乃至華夏的立國之本,所謂碰都不能碰的話題了……如果所謂的華夏同胞、炎黃子孫都尚且是這個待遇,那恐怕北人真的是要想起某個禁忌的問題了:

北方的士子還是不是大明朝的士子?北方的子民還是不是大明朝的子民?甚而論之,北方人還是不是中國人?!

這問題太恐怖也太嚇人了,所以無怪乎典籍紛紛記載,說洪武皇帝得到消息後立刻暴怒——他的確該暴怒,因為這是真真正正的其心可誅而居心不可問,真真正正在皇帝底線上蹦迪——連華夏那點脆弱的根基都可以拿來做手腳,南方的大儒到底想做什麼!

不過,也許是實在太老也太過衰弱了(朱重八洪武三十一年駕崩,此時已經不足一年),皇帝居然罕見的表示出了耐心與寬厚。他雖爾勃然大怒厲加申斥,但終究沒有直接揮舞屠刀,而是給了第二次機會。他命令張信等再次閱卷,並且擇優錄用北方士人。

……在觸犯天大禁忌後居然還有第二次機會,李善長傅友德估計都要痛哭流涕。

但是,有時候你都不能不佩服儒生們的膽量,在得到皇帝明確的指示之後,張信等人居然還是閱出了個零蛋,並明確稱北方考生的卷子文理拙劣,而且語多悖逆。

……真的,就憑這份膽量,藍玉來了都得叫他們一聲哥。

哪怕先前已經看過,杜如晦杜相公都忍不住嘖嘖了兩聲,以此抒發心中壓製不住的驚異之情。

“雖說利令智昏,但能昏到這個地步,委實難以想象。恐怕隻有當年的齊王李元吉——”

杜相公仔細想了一想,還是覺得不能太過於侮辱李元吉:

“——就連當年的李元吉,也沒有這種蠢法。”

李麗質:……

長樂公主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說實話,雖然她對朝局不甚了了,但僅憑這幾年聽政的經驗,隱約也能聞出天書字裡行間那隱約的殺氣——當然,這也不奇怪,敢在如此致命的國本上施展陰謀,即使她那以寬厚聞名的阿耶,恐怕都要大開殺戒;更不用說這傳聞中提一提褲腰帶就要殺人的洪武皇帝了。

……所以這些儒生是怎麼敢的?

恍惚疑惑之中,似乎連那殘酷至極的淩遲酷刑,也不為奇怪了。

【說實話,這些儒生作到這一步,那洪武皇帝的反應就完全可以理解了——為什麼不細審之後再殺?因為沒有必要細審了。張信公開宣稱北人試卷“文理不通”、“語多悖逆”,那便是實實在在的取死有道,唯一的懸念隻在於死法而已。

什麼叫“文理不通”、“語多悖逆”?所謂文理不通,等同於斥責朱元璋是桀紂都不如的昏君暴君廢物皇帝,在他的治下北方文化水平一路倒退三十年,終於到了連蒙元都不如的地步;也等同於侮辱北方人是大腦退化的奇行種,寫的文章隻能迎合大字不識的蒙古蠻夷;而所謂“語多悖逆”,則是將北方的官員士紳一律掃入叛黨之流——居然在眼皮子底下放任狂悖逆反的士人一路考到了京城來,不是叛亂又是什麼?

說白了,寥寥幾句話能將皇帝士人北方官吏全部往死裡得罪,這份嘴皮子功夫一般人還真是望塵莫及。

而理所當然的,朱元璋隻是老了,不是死了。他相當之果斷的舉起了刀,給出了自己的答案——統統去死吧,趕緊的。

當然,說到這裡,我們也該給出自己的答案了——怎麼評價南北榜案呢?

殘酷麼?血腥麼?粗暴麼?當然。但你要我再選十次,我的答案也不會變更:

——殺得好,可惜少了一點。

在朱重八其餘的大案之中,或多或少都有他不可告人的私心,難見天日的醜惡權謀、嗜血本能;但唯獨這一場南北榜案中,洪武皇帝卻是切切實實的印證了自己的曆史地位,儘到了自己作為皇帝的曆史責任——所謂再造華夏、混同南北,所謂光複天下的千古一帝,豈是浪得虛名!

說白了,這場南北榜大案難道僅僅是一場科舉舞弊勾連的案子麼?不,與其說它是十幾個主考官私心作祟而偏袒南方,倒不如說是至五代十六國以來,被分裂被割離被摧殘宰割數百年的華夏矛盾的總爆發。它看似是蠅營狗苟的權力鬥爭,實則卻是指向了整個民族最慘烈的傷口:自宋初以來,燕雲十六州已經被胡人所踞五百年,這片土地上的人算不算中國人?自北宋末以來,長江以北已經被胡人統治三百年,這片土地上的人算不算中國人?——統而言之,北方人算不算中國人?

這是最尖銳、最森嚴、最可怕的拷問,某種意義上說,它也是整個華夏民族生死存亡的一問。長達五百年的孱弱與隔絕終於給這個民族留下了難以磨滅的隔閡,漢唐時那天下親如一家的光輝記憶已經悄然褪色,所殘留不忘的卻唯有宋遼金元以來南北各自為政彼此攻伐殺戮的慘烈與痛苦。即使血肉相連的紐帶如何的牢固,又哪堪這樣時光匆匆的消磨!

所以,這個拷問往往是無法回答的。民族本來是想象的共同體,它磅礴的力量多半來自於久遠的回憶,這些回憶與其說是曆史,倒不如說是溫暖而美好的童話。可童話總是經不起質問的。當一部分人開始拷問民族共同的回憶時,文明的紐帶也就搖搖欲墜了——這拷問本身,就是對文明記憶莫大的傷害。

但是,這種拷問往往又是不可避免的。軍事的統一或許艱難,但更艱難的卻是彌合分裂。短暫的統一並非罕見,便譬如昔日羅馬帝國的查士丁尼征服、奧勒裡安努斯光複;可彼此分裂的習慣深入了骨髓,以致於歧視與區隔無處不在,於是終究有一天紛爭與衝突爆發,逼出了這樣淩厲而又傷人的呐喊。

但所幸,所幸麵對這個拷問的是朱元璋,所謂雄才大略的朱元璋,心狠手辣的朱元璋!當數百年分裂的代價以那樣淩厲而凶狠的姿態撲來時,這垂死的皇帝卻絕無躲閃與遮掩——在洪武三十年,失去了老妻長子,失去了人生大半倚靠的至尊,卻驟然而奮起精神,以最後的力氣,回應了曆史最可怕的詰問:

北方人是中國人嗎?!

當然!

這份回答是以二十多個儒生的血來寫的,而皇帝的態度亦借由鮮血表達得堅決如斯——維護南北統一華夏混同的國策絕不可更改,任何挑戰者必將付出不可承受的代價,鮮血的代價;他朱元璋不是南方的皇帝,他朱元璋是由南而北中國的皇帝。

為了驗證這一點,殺二十幾個考官不足惜,流放狀元榜眼探花不足惜,縱使為此再開大獄,以江南大儒的鮮血將長江染紅,亦不足惜!

某種意義上,千古一帝超乎於凡俗帝王之上的神格,就是在這小小的一個決策之中奠定了——曆史往往暗流湧動,決定整個民族整個文明命運的轉折或許就在這無足輕重的細節之中。而洪武三十年,高皇帝朱元璋便麵臨了同樣的時刻。而奠定他曆史地位的,也恰恰是那毫無猶豫,甚至血腥淋漓的回答。

所以,所以中國的天下之光複者,明洪武皇帝朱元璋終於再造了華夏,混同南北;而羅馬的世界光複者卻最終功虧一簣,辛苦收複的疆域再次分裂,而蠻族卷土重來,將文明推墜入深淵之中。

你看,這個古老民族的幸運,從來都不是沒有緣由的。

甚而言之,朱元璋對江南儒生們那嚴厲到近乎苛暴的處置,又何嘗不是另一種保護?即使——即使我們認同儒生那卑劣下賤到不可言說的價值觀,真的無視什麼南北混同,而縱容華夏限於分裂之中,隻為謀求南方那一點可鄙的私利;那麼,這點私利又可以維持多久呢?

被斷絕了在朝中一切希望的北方,總不會眼睜睜的看著自己失去一切吧?

而北方的更北方,可是當年並沒有吝惜官位的北元喔。

……所以,曆史長了就是有這個好處。再貪婪再離奇的應對,你都能找到相似的舊例。在南北朝之時,北魏孝文帝遷都漢化之後,盤踞洛陽的官吏也曾依仗自己在朝中的權勢,蓄意斬斷了邊境六鎮的進身之階,壟斷了一切官位。

然後呢?然後就是血腥的六鎮之亂。被壅塞前途的人才前赴後繼的投入了那場叛亂的熊熊之火中,最終這場由不平與憤恨所引發的業火橫掃四野,終究燒毀了高高在上的洛陽。

你看,朝廷不給他們出路,那恐怕他們也不會給朝廷留什麼活路。

以史為鑒而知興替,與這樣灼熱而憤怒,必將焚毀天下的業火相比,皇帝一時的怒氣又算得了什麼呢?一家哭何如一路哭,區區二十幾人痛哭,總比江南上下血淚凝涕來得好!

——或者說,皇帝以區區二十幾顆人頭拯救了江南數十萬百萬的性命,難道江南儒生們不該感激麼?

可惜啊,可惜,江南儒生似乎真的沒有感激。在皇帝力挽狂瀾以後的兩百年,曆史終於還是在大儒們無底線的貪婪中收束了。當江南的士紳拒絕承擔自己的責任,把持著輿論而不願意支付哪怕最基本的稅收時,北方的防禦也終將無以為繼,並轟然倒塌。於是滿清長驅而直入,華夏文明至為黑暗而慘淡的曆史,終於開始了。

李麗質……李麗質低聲念完最後一後句話,聲音終於多了難以掩飾的抽動。

這哽咽抽動當然不僅僅是因為天幕中所泄漏的那輝煌卻又難掩慘淡的曆史,更源於某種不可自製的驚懼——讀到了此處,以長樂公主的聰慧,已然隱約猜測出了杜相公今日單獨麵見自己的用意。

杜如晦並沒有在意公主的失態,他以手輕輕拍打木榻,發出悠長而沉著的感慨:

“‘曆史終於在大儒的貪婪中收束了’。可惜,可惜!”他道:“不過,洪武皇帝辛苦籌謀一遭,終究沒有白費。隻是不知道,老臣在這隴右道傾注的種種精力,能不能有洪武皇帝十分之一的結果?”

長樂公主沉默不語。杜相公倒也並不在意,隻是兀自開口:

“其實說來好笑。老夫在此地辛苦經營一年,還不如陛下輕輕一道聖旨來得有效。十幾日前陛下發下旨意,要在隴右道實驗什麼以算學農學取士,立刻便有本地的大族向我探問,要求取《九章算術》一類的書籍。嘿,這些大族醉心弓馬不好讀書,而今主動求教,真是異事。結果嘛,我仔細問過了才知道,原來這些人也不是不喜讀書,隻是往日朝廷考核經義策問,他們自問隔絕中原太久,再如何用心也及不上關中,索性不再浪費精力。至於這算學農學嘛,雖爾也與關內富盛之地有差距,但總還是追得上來的,所以很願意學一學……”

說到此處,公主不能不開口了。李麗質低低道:

“是麼?

“那是自然。”杜如晦頷首道:“當然,隴右的大族還有顧慮。他們畢竟淪落於異族太久,在長安實在沒有根基。就算學有所成,會不會在用人選人時被排擠呢?”

杜如晦頓了一頓,淡淡道:

“……便譬如明之南北榜一般。”

“陛下是明君,不會不顧及自己的子民的。”李麗質輕聲道:“再說,不還有杜公為他們保舉麼?”

“聖上必定會顧及。但聖上的事情太多了,難免會有疏漏。而隴右與中華分隔得太久了,雙方都有不可解釋的猜疑;朝廷中一點小小的疏漏,都會在此地激起莫大的風浪。真到了那個時候,難道要學洪武皇帝開殺戒麼?”杜如晦平靜道:“……至於老臣,老臣當然會保舉,但老臣已經快要死了。”

李麗質立刻從小凳上站了起來,神色肅穆凝重之至。

杜如晦神色自若,甚至微微笑了一笑。

“公主不必操心老臣的死活,公主應該操心老臣還沒有辦完的事情。”杜公柔聲道:“老臣年近五十,可死;待罪宰相,恩遇無比,可死;子孫皆貴,無所不足,可死;所以忍死以待者,是要為隴右道的大事找一個替手——隴右道新歸中華,在朝中的聲量實在太弱。需要有人為它保駕護航,為它疏通上升的階梯,爭取長安的恩遇,平等對待此地的百姓。如此徐徐圖之,才能混而為一,不至於貌合神離,再次分崩離析……“

“不過,這樣的人選的確難找。此人要有聖人絕對的信任,又不能太卷入政事之中,如此若即若離,才能掌握安撫隴右的尺度,既能抵擋心懷叵測的攻訐,又不至於陷入政潮,無可自拔;此外,此人的身份還要超然一點,不然長期的照拂隴右,總有挾地方以自重的嫌疑……喔對了,安撫畢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此人最好還要足夠年輕,能夠把事情辦完。”

“——這麼說起來,人選似乎不多了呢,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