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大唐後世談(十一) 天書講解(一)……(2 / 2)

當然,這些淩厲而又冷冽的內容應當屬於皇家口傳心授的帝王術,不該由宗室提及。所以李孝恭沉默片刻,岔開了話題:

“不錯,中原及江南的確是最為廣袤肥沃的土地。其餘適宜居住的地帶則大半被沙漠山脈河流等等切割瓦解,僅僅隻是孤立的小塊而已。以天書的說法,這些小塊的宜居帶之間天然就有孤立的傾向,即使有強橫的勢力橫掃千裡,也不過隻能逼迫這些小小的勢力低頭臣服,而難以真正的侵吞蠶食。”

李孝恭的手指在輿圖的北麵劃過,指點漠北那些支離破碎的水源地、星羅棋布的綠洲——長城以北的遼闊草原恰恰吻合著這天書反複敘述的規律。茫茫草地上各色雜胡交錯聚居,雖爾霸主突厥控弦百萬橫絕一時,但也隻能壓服契丹丁零等部落,而無法完全吞並同化,融合為一。故而突厥一朝崩潰,草原群龍無首,立刻恢複到了往日分裂割據的局麵。

而此種分裂散碎彼此為政,則似乎是草原的常態。自匈奴統一漠北以來,曆代霸主輪番登場掌控大漠,但無一不是其興忽焉其亡勃焉,無論再如何興旺強盛,都決計無法扭轉這千年的鐵律,隻要稍有不慎便會分崩離析,重新散落為大大小小的碎塊。

某種意義上說,這便是天書所謂之“地緣規律”,不聲不響無形無色,但卻高居於幕後掌控一切,縱使明君賢主英雄豪傑,窮儘此生一切才智,亦無法違逆。

“以天幕的話講,這是‘地理決定論’。”李孝恭複述著那怪異的名詞:“草原看似處處青蔥,但真正能飼育牲畜養活人口的草場卻是變動不居,其間還有大量逾越的乾旱地帶。被分割在各個貧瘠牧場的小部落往往實力孱弱,無法抵擋強盛的外敵。但外敵縱使強盛,卻也很難徹底吞下這些部落——跋涉戈壁的行軍實在太過艱難,能夠保證基本的臣服就已經相當夠本,再想做什麼也是有心無力了。“

“所以,對於這些散居於各地的小國小部落來說,屈服於外敵其實是相當正常的選擇。他們既是無力反抗,也多半是不能反抗——如果保持恭順,那麼外來的霸主可能僅僅隻會索取一些財產人口而已。如果反抗過於激烈,那搞不好會引發強敵的憤恨,因此而淪為殺雞儆猴的那隻雞。畢竟,外來者當然不可能遠涉大漠一個一個收拾所有小國,但要集中軍力料理一兩個榜樣,那絕不為難。”

李麗質……李麗質瞠目結舌,嘴唇開闔數次,終於喃喃道:

“大宛。”

“不錯,大宛。”李孝恭微微歎氣:“李廣利平大宛之戰,就是小國不知好歹,貿然觸怒強敵的結果……當然,那也是世宗孝武皇帝的脾氣太激烈了。”

是的,就算真要域外勢力真要殺雞儆猴,那多半也是挑個軟柿子捏,誰知道武皇帝那麼頭鐵,硬生生耗竭國力橫渡千裡,也要砍下宛王的頭顱呢?

當然,這種頭鐵的示範效應是強大的。事實上,李麗質今日威逼利誘諸位西域的權貴,所預備的殺手鐧正是一篇《貳師將軍賦》,這是她自隴右挖掘出的人才仿司馬相如《子虛賦》所做的一篇歌詠李廣利征西的大賦,一旦談判久久不利,公主便會令人將這大賦呈上來供諸公“欣賞”。而以她往日的經驗來看,西域諸國隻要聽到李廣利大名,那多半是魂飛魄散言語失態,估計會忙不迭的答應下一切條款……

不過,西域諸豪強在識時務上委實超出預料,長樂公主竟爾無機可乘,隻能瞪眼而已。

“所以,對於諸如西域之類的小國來說,服從外力不是什麼羞恥的事,也不會危害自己的根本。”李孝恭總結道:“反正不會被外力吞並,低一低頭其實也沒什麼——說實話,西域也罷、漠北也罷,如匈奴鮮卑柔然突厥等強盛的部族來了又去,反倒是這些小國屹立千年,始終不倒。在彼等看來,大唐又何嘗不是另一個來了又去的外人呢?按天幕的說法,這是所謂的‘生存智慧’,其實無足指摘,也不必為它們感到羞恥。”

“——但是公主,中原的形勢,就完全不同了。”

李孝恭手指向下,移至廣闊豐美的中原。這是整片輿圖中真真正正的肥地沃地應許之地,不但土壤蔓延起伏儘皆在充足的雨水陽光籠罩之下,而且彼此之間毫無隔斷,一往而去宜居帶彼此相連,即使最封閉的巴蜀盆地,亦有漢中小道及長江水流彼此勾連,充分保證了不同區域內人力物力自然的交通與流動。

但也正因為這毫無阻礙的溝通,才凸顯出中原腹地相較於四周最大的獨特之處。如果說西域漠北有天然的隔斷割裂,那麼中原就是真正的奔馳千裡,毫無阻礙。而奔馳千裡毫無阻礙,也就意味著——

“中原太大了。”李麗質喃喃道。

“是的,中原太大了,土地也太好了。”李孝恭語氣從容:“與漠北西域相比,中原乃至江南是沒有真正的天險的。即使所謂的黃河、長江,乃至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種種關卡,都不能與周遭那種真正的隔絕與分裂相比。若以十萬大軍征伐漠北小國,縱使沿途絕無阻礙,僅僅人吃馬嚼民夫消耗,一年便要花上國庫大半的錢糧,途中病死的馬匹都是成千上萬。可若要橫渡長江一統南北呢?隻要能把控住淮河與荊州,再在關鍵的水戰中贏上一次,江南便是望風披靡,可以傳檄而下了!至於黃河?黃河連長江都不如——它冬天是會結冰的。聖人當年領騎兵冬日渡河,勝仗不知道打過多少。”

“換言之,隻要有稍為穩定的後方,那麼黃河長江乃至中原的一切關隘都從來不是阻礙。這些關隘平日裡商賈百姓往來如織,而百姓可以走的軍隊便可以走,而大軍所過之處,便是朝廷政令所及之處。隻要能以軍隊時時威壓、震懾,那麼同化也好,吞並也罷,都是易如反掌,可以徐徐為之的事情。”

“這叫什麼?喔,這叫‘大一統的必然趨勢’——想必公主已經很熟悉了。”

是的,公主當然很熟悉。大一統三個字天書翻來覆去的念,念到皇帝重臣皇子帝女全都耳朵生繭的地步,如此心心念念反複不忘,不像是在闡述什麼客觀規律,反倒更像是魔怔入骨的複讀。但直到此時,天幕才終於借李孝恭之口,展示了大一統必然趨勢的緣由——這主宰了華夏文明數千年的終極規律,在曆史中若隱若現無可違逆的偉大規則,終於展現了它真正的麵目。

原來,原來它這樣的平實而普通。所謂光耀恢弘的終極規律,不過是地理地勢那平平無奇而左右一切的威能而已。

李麗質恍然領悟,卻又一時被這深刻冷酷的洞見怔在原地,一時做聲不得。

李孝恭並不在乎,他輕敲長幾,神色漸漸悠遠,似乎沉浸在了天書曾經的講解之中。而今的娓娓道來,不過隻是轉述而已。

“所以,中原與外圍是有根本不同的。外圍的小國可以依仗距離與天險庇護自己,而中原卻絕無可能——設若有兩股勢力同時於中原興起,那麼他們之間便麵臨著最危險的競爭。對於中土的勢力而言,一切山川河流乃至地形的阻隔都不可靠,隻要兵力足夠壯盛,那麼強者可以輕而易舉的吞沒弱者,完成統一。正因如此,中原不同勢力之間,往往是沒有妥協餘地的——即使南北朝分立數百年,兩岸也是無一日不戰,或爾南征或爾北伐,終歸要決出勝負為止。”

李麗質睫毛微微一顫。

“漢賊不兩立,王業不偏安。”她喃喃道。

“不錯,諸葛丞相此語,可謂得之!”李孝恭撫掌而笑,意態悠然:“中原永遠容不下偏安的勢力,一切的分裂、割據、孤立,都最終要在決戰中清算,而這決戰必然到來!所以,對於一切雄踞中土的豪傑而言,他們的出路隻有兩條——要麼橫掃一切外敵,稱雄天下;要麼被外敵所橫掃,淪為聖天子的階下之鬼。生死榮枯判若雲泥,偏偏期間沒有任何的緩衝,任何的中間道路。或王或死或興或滅,群雄逐鹿容不得他人在臥榻酣睡。而如西域小國一般卑躬屈膝侍奉外敵以自存?那更是絕對的妄想!這片土地太平整通暢了,沒有天險做阻隔,弱小者憑什麼生存?”

“所以,但凡稍有求生欲的勢力,它的選擇都隻有一個——戰鬥,不停的戰鬥下去。拚死戰鬥或者還有僥幸勝利的可能,至於屈膝投降嘛……屈膝投降也逃不過大軍壓頂同化滅亡的命運,反而會留下莫大的恥辱——假使不去打仗,那麼敵人用刺刀殺死了他們,還要用手指著他們的骨頭:‘看,這就是奴隸’!”

“長此以往,這種選擇被日益固化,也就成了華夏文化推崇備至的東西,所謂舍生取義,所謂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所謂凜凜氣節,大概如此。歸根到底,不過是不同形式下不同國家的立身之道而已。”

大概是這泄漏的天機太過驚人,望著李孝恭從容平靜的麵容,李麗質嘴唇蠕動片刻,終於低聲吐出一句:

“所以——所以這道德節義,也是因時而生,因地——因地製宜麼?”

說到此處,縱然長樂公主廣閱世事久經曆練,也不由感到了一絲心悸——自孔子筆削春秋以來,儒家最重綱常仁義,漸漸已經將道德崇高化神聖化,擬定為了某種萬世不可更易普天如一的神聖標準。而——而如果李孝恭之言準確無誤,那豈非道德也是由不同的環境孕育而生,並會隨之演變流化,再無常規?

這不是要赤·裸裸打三綱五常的臉嗎?

李麗質有點不太敢回話了。

倒是李孝恭極為鎮定,微微一笑,語氣不變:

“這就不是我可以揣度的了,我隻不過複述天書的話而已……不過天書所言確鑿無疑,中土與西域諸小國,處世的思路的確截然不同。西域漠北的小國部族完全可以以投降為生,做一根毫無負荷的牆頭草。但中土不行。中土天然就是大國,所以絕無投降與依附的空間——一切稍有常識的外敵,都不會允許這樣的大國有一絲複蘇崛起的時機,所以隻要稍有可能,都必定會不遺餘力,施加最為慘烈狂猛的攻勢。而在這樣的攻勢之前,中土甚至連投降乞和的餘地都是沒有的。誰會接受一個大國的投降?誰會容忍一個壯盛古老的廣大國家靜息在側,默默的等待東山再起?”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雖然天書中老趙家子孫後輩不爭氣,但他們祖宗說的這句,卻是實實在在的真理。”

“所以,大國小國之間彼此難以理解,其實也是很正常的。對於小國來說,屈膝也好乞降也罷,甚至為強者做奴才,都是可選的生存之法,人家說不定還代代口傳心授,密授著投降獻媚的心法呢——形勢如此,沒有什麼可以鄙夷的。即使陛下……陛下稍稍了解以後,其實也無可指摘。但大國嘛——大國沒有投降的資格。大國一旦屈膝,那就連奴才也沒得做,所謂亡國而滅種,所謂侵吞而蠶食,下場之淒慘痛苦,絕非小國寡民的部族可以預料……所以,對於中土而言,從一開始就沒有投降能夠苟活的選項——如果外敵實在過於強大,那麼在抵抗中死亡,也總比恥辱的屈服中被殘殺臠割強上百倍。”

說到此處,李孝恭停了一停。他此時心緒起伏,想起的卻是自天幕上窺伺到的那個案例。自貞觀六百年以後,偏安江南的趙宋最終亡於蒙古人之手;這些興於漠北的蒙古人被稱為“天災”,所過之處劫掠搗毀無不殘破,凡有抵抗都會遭遇屠城的惡報,高於車輪的孩童都會被殺死。而在南宋釣魚城處,蒙古人所遭遇的抵抗前所未有,乃至於連可汗蒙哥都死在釣魚城城牆以外。這種抵擋並未挽救南宋滅亡的命運,但在之後的戰鬥中,蒙古人卻忽而表現出了極大的克製——他們基本沒有在江南屠過城。華夏文化由此幸存,躲過了翻天覆地的滅頂之災。

而這僅存的一點江南元氣,就成了朱元璋日後北伐翻盤的底牌。

所以說,不抵抗者是死,稍微抵抗的死得更慘,但如果你堅決抵抗到底,抵抗到將對方的首腦都一炮砸死,那對方反而會變得溫和起來,願意給你一條僥幸的活路。

從這種意義上說,曆代聖賢諄諄教誨,所謂孔曰成仁孟曰取義,真不是什麼無稽放誕虛無縹緲的假話空話套話,而是實實在在傳承千年文明最底層的本色。作為占據中土這塊天賜之地應許之地的民族,屈膝投降者死無葬生之地,而成仁取義死不旋踵的豪傑,則往往能給後人留下一丁點的星火——他未必能驅逐外敵,但功成不畢在我,而所為必不唐捐,所有的抵擋都有它的意義;而為抵抗所流淌的每一滴血,都將獲得一千倍一萬倍的報償。

曆來英烈雄傑舍生取義前赴後繼,所心心念念的,大抵也是如此了。

當然,所謂夏蟲不可語冰,在這種底色中浸淫久了的人,天然而然就會有某種不可自覺的大國氣質,以至於竟然用這種獨屬於天·朝上國的標準有意無意的要求諸位蠻夷小國,乃至於為它們做起了道德審判——天可憐見,這些小國有講究氣節講究道德講究舍生取義的資格嗎?你讓人家寧死不屈,那豈不是逼著它亡國滅種?

用天幕的原話來說——

【你華夏泱泱大國,有嶽飛有文天祥有於謙,有殺不儘用不完耗之不竭前赴後繼心甘情願為文明為天下而死的英雄豪傑,人家有這麼多嗎?

你華夏地大物博人口眾多玩得起曆史周期律,就是前人玩脫了都有李世民朱元璋這種不世出的猛人來擦屁股,彆人輪得到嗎?

——所以差不多就得了,彆拿著高要求為難小國了,看把人家憋的。】

當然,天幕在敘述中這些赤·裸裸的吐槽與嬉笑被李孝恭大幅度的削減,隻留下若有若無的啟發與暗示,一唱三歎的朦朧意象。而李麗質也隱約領悟,終於緩緩點頭。

“……這麼說,倒是我太拘泥不化了。”她低聲道。

“這也是很平常的事,政事堂的諸位宰相見此天書後也曾自承,說眼界畢竟不廣,還是對世事有所誤解。”李孝恭安慰侄女:“其實概而論之,蛇有蛇道鼠有鼠道,委實不必替小國尷尬——說不定人家甘之若飴呢。隻不過作為泱泱上國,中土注定不能走小國的路而已。天書說,這片土地要麼君臨天下光輝萬丈,要麼墮落崩裂淪為魚肉,其間基本沒有中間道路可以選。”

說到此處,李孝恭也不由喟然歎息:

“某種意義上來說,還真是殘酷啊。”

是啊,的確相當殘酷。此地連苟且殘喘的餘地都沒有。彆處是成者王侯敗者寇,此處是成者登臨天下敗者屍骨無存,絕不容得一丁點的僥幸。

顯然,公主亦默而領悟此語。她俯首沉靜片刻,終於輕聲開口:

“多謝伯父的教導。隻是,這就是伯父自己要與我說的話麼?”

是的,以公主的敏銳聰慧,自然迅速察覺出了這番談話中的異樣。李孝恭奉命轉述天書的議論,字字句句看似都是宏大至極的敘事,然而言辭中婉而多諷,卻潛移默化的傳遞了至為關鍵的勸告:

這片土地要麼君臨天下要麼墮落崩裂,絕無逃避退縮的中間道路可選;而公主皇室至親與國同休,也絕沒有苟且偷生的退路可以選。

要麼輔佐著朝廷安邦治國定天下,要麼身死族滅為後世所笑。長樂公主所能做的選擇,無非此兩項而已。她若不能底定西域安撫人心,那麼西域一旦生亂,也必定將波及到她自己。

這是委婉優雅的勸誡,而勸誡下卻是森嚴冷酷的警告,這樣一波三折一唱三歎的諫言,絕不是李孝恭這位武將可以揣度出來的。

果然,李孝恭歎了口氣:“這是政事堂房、魏等相公再三叮囑,一定要我在公主前轉述的,縱使陛下也不能阻止。他們說,擔心公主會依仗西域的權勢興風作浪,所以預先要做勸諫。”

李麗質……李麗質的臉木了:“諸位相公計謀深遠。”

——深遠到開始平白無故懷疑人了,是不?

“以政事堂的說法,他們是‘待罪宰相,事無大小,無不與聞’。”李孝恭道:“實際上,他們不僅擔心公主在西域掀動風浪,也擔心魏王會結黨、太子會營私,擔心長孫無忌會謀亂、後宮嬪妃會違逆法度,日思夜想,無一日不憂心忡忡,進言勸諫,從無停止。”

李麗質:…………

——所以說,李家的人總是喜歡折中的。譬如宰相說,公主在西域權勢太大,須要防著作亂,大家一定不會高興。但如果你主張同時得罪魏王太子乃至後宮嬪妃,他們就會自己調和,覺得懷疑一下也沒什麼了。

“宰相們還真是操心呐。”公主乾巴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