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大唐後世談(十一) 天書講解(一)……(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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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瞠目盯了殿中袞袞諸公足足有半刻鐘,期待著能在這些西域貴族眼中看出什麼不一樣的神色。但凝視片刻之後,她不得不悻悻然移開目光。

如果僅僅用金錢就能交換來這至關重要的進展,那當然是朝中重臣們做夢都想像不到的好結果。可明明是這樣意料不及夢寐以求的好結果,前所未有的喜悅,公主在抬眼確認之時,心中生出的卻是某種難言的鬱氣。

當然,作為皇帝的嫡女,此次奉命出使的欽差,李麗質絕不能顯出一丁點的詫異來。她甚至要端正神色,言辭謹慎,安定下這些“遠人”的心思。

“大唐涉入西域之後,諸位現在所有的一切權益,都不會稍有變更。一旦利稅梳理清楚、商道暢通,各國的收入還會大大的上漲,絕無任何的損失。諸公,唐人遠道而來,隻為安人定國,懷德化遠,絕無貪圖土地人口的惡念。我欽奉大唐聖天子陛下的諭令,可以在此為諸位立誓,縱使河水如帶,高山若厲,大唐的承諾亦永無變更,必將惠及諸位的苗裔。”

說罷,長樂公主整衣而斂袖,抬手遙遙麵向大殿西處,高聳隴山的方向,深深行了一禮。

這是西域所謂之“指山為誓”,各國崇拜隴山,曆來將其視為庇護商賈農耕百工百業的神山,而今指山起誓,已經算是最為鄭重的誓言。當然,相較於誓言本身的神性而言,最令諸位貴族動容的,恐怕還是長樂公主的舉措——煌煌大唐公主願意紆尊降貴,親自行這個所謂“蠻夷”的禮節,實在已經是表現出了極大的誠意。

為此,諸位西域豪貴誠惶誠恐,紛紛端整儀容拍打衣袖,一齊向公主拱手還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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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李麗質幻想的所謂明槍暗箭費儘心力的談判結束之後,等候在側的女官們立刻撤下了藤箱書信與血淋淋的人頭,迅速呈上了早已預備齊全的早膳。公主賜宴都是以皇家的標準預備,上方玉食珍饈雜設,迥非尋常可比。站立兩邊的貴族們眼中立刻閃動光芒,甚至逾越禮製,冒昧向女官手捧的食盒看了幾眼——中原漢人在烹飪上委實是天下無雙,尤其是有西域流入的諸多香料助力之後,那技法與手段都漸趨成熟,對缺少創新的遼闊西域可謂降維打擊。而今思來,亦不由口中生唾。

坐在主位的李麗質一眼掃過眾生百態,在茫然困惑之餘,心中卻不由生出一股悲涼:顯然,她精心籌謀,不惜為此打破常規拋棄公主顏麵,公然出示這血腥頭顱的驚世之舉,已經是完全無效了——以眼下看來,這玩意兒甚至都沒有影響到各國豪貴的胃口……

當然,這樣的渾然無畏似乎與什麼膽氣心力沒有關係,純粹是諸位豪貴們的腦回路過於奇怪,以至於這常規的威懾全然失效而已。

李麗質默然片刻,終於忍耐不住於,長歎一聲拂袖而起:

“本宮要去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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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處所說的“更衣”,當然不僅僅是托辭。事實上,為了全方位的向西域上層社交圈展示大唐衣著服飾百工百物的豐厚奢靡無所不有,公主每次出行西域,僅僅衣料首飾便要五十輛馬車往來運送。而為全麵展示這些堆積如山的衣衫服飾,公主平均每天要更衣到九次,每次更衣大概三刻鐘有餘,可謂換衣換到手腳發軟眼發木,真真是平生難得的折磨。

不過今日更衣卻不同往常,公主僅僅是在大殿後的小閣內換了幾根發簪理了理花鈿,便命左右退後,而後親手推開銅鏡旁的暗門,一步跨了進去。

暗門內燭火搖曳光滑四射,明亮猶如白晝,河間王開府儀同三司領司空李孝恭盤坐於西域進貢的羊絨地毯之上,扶幾起身,向盛裝入內的公主俯首微微一禮,然後情不自禁的抬手遮掩雙目——公主頭頂那精心設計的冠冕實在閃耀得太為過分,連河間王亦不能克當。

公主攬衣行下家禮,徐步邁入暗房,同樣跪坐了下來。

“伯伯想必聽見外麵的動靜了?”她歎氣道。

這間暗室同樣是特殊設計,據說參照了天書的什麼“聲學原理”,可以將殿中的聲音分毫不差的傳至暗閣之中,李孝恭端坐於密室之內,便仿佛身臨其境一般。

“如雷貫耳,大為醒脾。”李孝恭微微而笑:“我早年奉旨都督涼州,也曾領略過西域豪貴們的做派,倒與公主感同身受。說句實話,他們這個反應委實不算奇怪。”

河間王李孝恭是太上皇帝的族侄,當今皇帝的堂弟,旁支宗室中血脈最近而功業最盛者,偏偏性情又謙退隨和,血裔至親用心精純,最得天子的信任,甚至能參與某些不可告人的機務。而今天子以密旨派出這樣的重量級人物隨公主一路西行,明顯是有極為重大的囑托。而今從容出聲語氣柔和,長樂公主卻不能不鄭重以對:

“請叔叔指點。”

“談何指點呢?”李孝恭溫和道:“不過是一點小小的體會而已。我也是在涼州與高昌龜茲等國的使者貴族盤桓許久,才隱約悟出的道理——西域諸國都是小國,而小國的心思,從來與大唐,與強漢,與一切統合中原、混一南北的大國強國都不同。如若用天書的話講,小國天然是沒有自主性的,它們做出的抉擇,大國的臣民往往很難理解。”

“叔叔的意思是……”

“想必公主還記得當年征伐突厥的大戰。”李孝恭道:“貞觀三年的時侯,李藥師以二十萬人奔襲漠北,一舉討滅突厥王庭,擒拿頡利、突利二可汗,東西突厥土崩而瓦解,百年北狄之患,至此消弭。當頡利可汗被押送入京時,我與尉遲敬德曾奉命責問酋首,曆數他的種種罪行。彼時頡利可汗咄苾心膽俱裂,意氣全消,無論我們斥責他虐民、背盟、險詐等等罪行,都是照單全收,毫無反駁的餘地。唯有尉遲敬德嗬斥他曾對太上皇侮慢無禮的大罪時,此人卻竭力抗辯,說自己不懂唐人禮節,無禮或者有之,卻實在沒有侮慢之心。”

公主啊了一聲。她當然知道所謂“侮慢太上皇”的大罪是怎麼回事——武德年間大唐虛弱而突厥強盛,為了在征討王世充竇建德時穩住這虎視眈眈的鄰居,彼時的皇帝而今的太上皇陛下謙詞卑禮,曾經給突厥人寫過數封低聲下氣的求和書信。

堂堂中原天子竟爾屈膝侍奉夷狄,這自然被太上皇視為平生莫可忘懷的奇恥大辱,朝廷上下噤若寒蟬的軟肋逆鱗。而當今聖上身為人子,數年前又與太上皇有過玄武門這樣微妙的過往,那自然要傾儘全力表現自己孝不可言的殷殷誠心,皇室垂範天下的父慈子孝。為此專門派近臣刺一刺頡利可汗,自是在情理之中。

所以,頡利可汗還有什麼狡辯的餘地麼?

李孝恭道:“頡利如此妄言否認,做臣子的當然義憤填膺。尉遲敬德立刻出示了他昔日與太上皇往來的信件,直指稱呼中種種悖逆之處——彼時頡利可汗強盛,竟然在信中直呼太上皇的名諱,又稱太上皇‘李家老翁’,如此狂悖犯上的言行,真是令臣下不忍耳聞。以彼時的形勢,我們本以為頡利會否認這狂妄的言辭,想不到他毫無推辭,竟爾一口承認了下來,隻是承認下來後卻迷惑不解,直言詢問我等,不知這有何侮慢之處?”

“荒唐悖逆到這等程度,真正是令人罕見。我等剛要嗬斥,這頡利可汗卻說,當年他的爺爺沙缽略可汗曾向大隋效忠,能夠做隋朝天子的奴才便心滿意足、萬分喜悅。彼時突厥上下都知道此事,也不覺得有如何侮慢呐?如若大唐天子不滿,他頡利也可以給大唐的皇帝做奴才。此人還言之鑿鑿,說他願意效仿他爺爺的先例:如果我與尉遲敬德可以牽線搭橋,介紹他當上大唐皇帝的奴才,他會傾家蕩產的報答我等……“

公主……公主緩慢的眨了眨眼。

“頡利可汗在效法勾踐之誌,臥薪嘗膽?”她喃喃道。

李孝恭歎了一口氣。

“言辭實在過於無稽,我等也有如此的懷疑。”他道:“但我等隨後訊問了東突厥的其餘貴人,果然是各個都對昔日沙缽略可汗做隋文帝奴才的光輝往事記憶猶新,乃至心馳神往,恨不能效法先賢。頡利頗有才略,或者還有忍辱負重的誌向,這些東突厥貴人多半是酒囊飯袋,決計沒有這個矯情自飾的本事。換言之,突厥上下還真是對昔日為奴的往事了如指掌,乃至欣欣然引以為自得……”

李麗質:…………

即使時過境遷平息已久,她也能從自家叔伯眼中窺伺出當初那種雖然不懂但大受震撼的驚駭。

顯然,世間最為淩厲的武器便是真誠。當突厥人不遮不掩毫無避諱的向李孝恭尉遲敬德等炫示自己祖上為奴的光輝往事時,縱以兩位名將久曆沙場的閱曆,想必一時間也是瞠目結舌反應不能,以至於預備下的種種問罪之辭居然在這坦誠之前黯然失色,瞬間喪失了一切殺傷力。

——是啊,人家爺爺當了奴才都可以公開宣傳,你爹寫兩封語氣卑微一點的書信又算得了什麼呢?

估計皇帝親耳聽聞,都要被這樣的坦坦蕩蕩噎得直翻白眼。

在驚駭迷茫之餘,長樂公主隱約也記起來了:“我記得貞觀三年時,陛下是曾痛罵過突厥形如野獸,所謂蠻夷畏威而不懷德,不可以仁義待之……“

“是的。”李孝恭喟歎道:“我與尉遲敬德回報了頡利的反應,聖人大為震動,也頗為惱怒,當然不會對突厥有什麼好臉色——以聖人的說法,突厥與中原各為其國,彼此淩逼侮辱其實也不算大事,但突厥人竟爾恬不知恥自甘卑賤,公然炫示祖宗為奴的舊事,那就不止是將突厥的品格貶入地底,更是對大唐莫大的羞辱。”

——說白了,突厥人恬不知恥下作卑賤,那與突厥僵持多年的大唐又算什麼?頡利可汗無恥到這個地步,那就連皇帝三年討平蠻夷的功業都要黯淡幾分。畢竟千秋史冊煌煌公論,誰喜歡看中原聖天子陛下放下身段與這樣卑鄙的人物糾纏?即使以文章筆法而論,那好歹也得竇建德、劉黑闥之流的豪傑,才能襯托出勝利者的光輝萬丈。

皇帝自然深諳這對比烘托的妙處,所以才頗為惱怒,乃至心緒不平。他原本打算教授頡利可汗文章詩賦,令其宴前頌聖,昭成功於太上皇禦前;而今也不能不暫時停止,隻是排了一支舞蹈了事——畢竟,以頡利可汗的種種作為來看,他搞不好會當著太上皇帝的麵迅猛開舔,一旦舔功不得其法,難免要說出某些會讓兩位聖人尷尬難言,乃至於永載大唐史冊的名梗。

——比如什麼“做大唐的狗就是榮幸啊”之類的……

“不過,陛下的怒火並未持續太久。東西突厥平定之後,原本依附於突厥的小國惶恐不安,紛紛派出了使節入貢請罪。這些使者或高明或愚魯,或文官或武將,但在謁見陛下之時,那副諂媚奉承的嘴臉卻都如出一轍,真真是阿諛奉迎唯恐不至,毫無底線品格可言,超乎聖人與朝中諸大臣的意料之外——以房相公的話說,昔日南北分立,江南也不是沒有過苟延殘喘的小國,但小國侍奉大國,卑辭屈禮或者有之,卻實在少有如此孱弱無骨的做派。”

“當然,正因為見事見得多了。陛下及大臣們才不覺生出疑惑:如若突厥可謂蠻夷無恥,那麼這麼多小國彼此相似的做派,難道也能統一歸之於不知羞恥麼?正因如此,陛下才特意召集我等,細細研讀了天幕所示的一二篇章,領悟其中的深意。天幕中所說,華夏周邊諸多小國都缺乏自主性,此言誠為得之。”

事涉天幕,儼然便是李孝恭此次千裡而來,要向公主所轉述的關竅。李麗質聽得全神貫注,本能的開口詢問:“缺乏自主性?”

“不錯。”李孝恭頷首道:“公主請看此圖。”

他從袖中抽出了一卷薄薄的絹帛,展開以後紋理燦然,赫然是一幅纖毫畢現輿圖。隻是圖中山巒起伏河道蜿蜒,標記的並非尋常可見的州郡分界,而是以各種線條區隔出的地勢與地形,乃至降雨數量、日照強度。

長久與天書打交道,公主一眼就辨認了出來,這應該是天幕供應的所謂地勢輿圖,描繪的乃是各地之自然稟賦。隻是輿圖中有大片的顏色渲染塗抹,卻與尋常所見的輿圖迥然不同。

“這是……”

“這是天幕標出的所謂‘宜居帶’。”李孝恭平靜道:“以天幕的話講,人生長繁衍仰賴於五穀,五穀生長繁衍仰賴於雨水陽光,如果將各處一年所能承受的陽光雨露計算出來,便可以大致區分出適宜於居住耕作的土地。而以此分析天下大局,便如掌上觀文,一目了然。”

說罷,他以拂塵指點輿圖。果然,除了輿圖正中一片無大不大,幾乎籠罩了整個中原的主要宜居帶以外,其餘宜居帶零散分布於長城以外漠南漠北之地、吐蕃高原,以及隴右以西茫茫戈壁之中——隻不過這西域的宜居帶隨水源河流起伏零落,散碎如滿天星鬥。

李麗質隨同聽政多年,立即從這分布中看出了端倪。

星羅棋布環繞中原的宜居帶,恰恰是大唐數年以來戰略重心所傾向的要點,而且隨宜居帶之大小不同,策略也迥然相反——長城以北的宜居帶最為廣大,雖為戈壁山脈分割,但蔓延遼闊僅次於中原;而朝廷厲兵秣馬,對北方突厥也是犁庭掃穴、從不姑息;吐蕃的宜居帶較為狹窄,又巴蜀之地的崇山峻嶺所阻隔,朝廷的策略也變動不居,時而出兵威懾,時而遣使招撫;至於宜居帶最為分散割裂的西域,則被聖人視為囊中之物,為此再三優容,懷柔化遠。

到底是精心培育出的大公主,李麗質沉吟若有所思,隱約領會到了這輿圖的妙處:

但輿圖所指示出的宜居帶用意遠不止於此。李孝恭輕敲圖紙,平靜詢問侄女:

“公主,若比較中原與四夷,你又看出了些什麼?”

這還用比較麼?公主不假思索:

“中原的宜居帶最為廣袤無際,無邊無涯,無論漠北西域,西南東南,加起來也不能與之相比。”

說到此處,她也不覺感慨:

“這真是天賜列祖列宗的好地啊。”

李孝恭……李孝恭微微默了一默。

顯然,數千年前禹王定鼎中原區區一隅之地時,那觸目所及都是東夷,是三苗,是西戎,是北狄,是稀奇古怪莫名其妙的雜胡。僅以這上古典籍的隻言片語來看,上天也顯然沒有那麼慈悲溫和,願意將由南至北這無大不大的膏腴肥沃之地儘數清空,儘數賜予華夏。以公羊派的話講,彼時是“南夷與北狄交,中國不絕若線”。所謂中原中原,原者平原也,這麼肥美風沃一覽無餘的平原,自古以來就是萬人覬覦的四戰之地,兵家意義上真正不可守的絕境,何談天賜?

當然,明明是平坦肥沃一覽無餘的平原,往來無礙的四戰之地,怎麼蠻夷戎狄會漸漸退卻,心甘情願拱手讓人了呢?

以聖人經傳的話講,這是因為上古聖王的德行太崇高了,崇高得醜惡的蠻夷自慚形穢掩麵而逃,不敢再生活在聖王光輝的德行之下,而寧願在漠北西南那些偏遠狹隘的宜居帶內自我放逐,以此彰顯聖王的榮耀。

而以天書的話來講嘛,那些在夏商周三代時不願意領會聖王仁德的醜惡蠻夷,最後多半都被聖王給“用”了。

所以,這天賜不天賜的,就難免有些微妙……華夏文明的確運氣很好,它一向沒有什麼敵人。但它之所以沒有什麼敵人,隻不過是因為它的敵人都沒有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