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大唐後世談(十) 談判(1 / 2)

隻見盒中熱氣氤氳,血腥氣味撲麵而來,但手捧錦盒的兩個宮女卻是神色從容,手腳穩當,儼然是受過嚴格的訓練,再怎麼恐怖都不會動容。倒是殿外侍立的西域貴族們嘴角肌肉抽動,不由往後退了一步。

隴右的豪強世家大多是在隋末亂世沙場上搏出來的身家,原本也不至於被區區一顆頭顱震懾;但公主殿閣富貴溫柔鄉中,驟然捧出這麼一顆似曾相識的大好頭顱,那刺激委實也是無與倫比;一時間惶惑與驚恐大起,甚至有人慌忙舉頭四望,生怕這是什麼居心叵測的鴻門宴。

卻聽上首的女官抑揚頓挫的開口:

“略買百姓為奴是十惡不赦的重罪,更兼有詈罵君父的惡逆之舉,原本該處以大辟的極刑。隻是公主仰承聖人諄諄訓諭,俯念好生之德,因而法外施仁,從寬抄沒一切家產,梟首了事。”

說罷,兩位宮女合上盒蓋,卻又取出一張黃麻紙的公文,向諸位貴人宣示,公文上筆墨寥寥,大致記述了近日涼州瓜州等地官吏清查人口時發現的種種罪證,以此來指證焉耆國宰相的滔天惡行。而公文下一大一小蓋著兩個印章,其一是西域都護府的大印,其二則是禦賜長樂公主的金印。

女官道:“諸位貴人想來也看清楚了,正因公主仁慈為懷,才有了這樣寬大的處置。否則,大辟、腰斬的酷刑,可不是那麼好受的。”

聽到此語,即使眾人均在震驚之中,也不由嘴角抽搐,大為難耐——西域距離長安太過遙遠,為方便節製地方管理蠻夷,都護府一向有便宜行事的特權;但誅殺一國宰相畢竟不是小事,沒有你這代天巡視的帝女許可,哪裡就敢一刀剁了人家的腦袋?真要按正常流程交大理寺刑部定罪,犯人搞不好還能苟活個兩三年!

——失算了,這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唐朝公主看起來嬌滴滴養尊處優,但儼然還是天可汗的血脈!

姓李的人都這麼狠的嗎?

當然,最關鍵的是,錦盒中雖爾珠光寶氣,以金帛寶石精心裝飾了死者的頭顱,但依舊可以看到頭麵處淋漓的血跡,八成是在死前遭遇了什麼酷刑。

大唐的刑罰取法於大隋,雖然在定罪量刑上較為公允恰當,可一旦涉及到大逆不道的罪行,那處置的思路就漸漸變得有點不大正常了——這麼說吧,與大逆有關的律條多半是在隋煬帝後期修訂的,以煬皇帝晚年那盜賊蜂起而神誌近乎癲狂的狀態,他會為反賊預備下什麼不可思議的折磨,那簡直是用腳後跟都能猜想出來。

所謂三木之下,何求不得,被大唐的刑具挨個伺候一遍之後,這位焉耆國的宰相恐怕是攀咬牽連不顧一切,能把大半個西域的貴族都給牽扯下去!

所以理所當然的,在場所有人的臉都變綠了。

顯然,雖說大唐天子口口聲聲仁義道德,但西域的蠻夷也不是傻的。人家雖然沒有漢人那冥頑不靈對曆史近乎於變態的癡迷,但好歹也有自己口口相傳的回憶。大唐李二陛下天天自稱漢家天子漢家天子,真當蠻夷們不記得上一個漢家天子一言不合便發送衛青霍去病的豐功偉績了麼?

當然大唐是沒有衛青霍去病了,但大唐可有李衛公與尉遲敬德。對於散居西域的各蕞爾小國來說,這種活得太長的名將簡直比噩夢還可怕。

上午的陽光燦爛而又熱烈,但國王豪貴們直勾勾看著錦盒絲毫不敢眨眼,盒中那帶血的頭顱在光影裡搖曳朦朧,儼然已經變成自己的麵容。反倒是隴右的豪強世家神色凜然垂目肅立,表情卻要鎮定得多。畢竟,無論如何計算血脈親疏,他們隴右大族都與中原藕斷絲連不可分割,是實打實的華夏苗裔世家姻親。公主與都護府當然可以輕而易舉的誅殺蠻夷,但要清洗真正的朝中“自己人”,那勢力還遠遠不及。

調兵包圍偏殿搞個鴻門宴?料想長樂公主也沒這麼瘋癲。

果然,女官抬手令宮人搬下了錦盒,笑容可掬:

“驚擾各位貴客了。”她柔聲道:“隻是這也是公主情非得已,無奈之舉。公主說,所謂亂世用重典,而今西域多事,為長遠所計,不得不以重刑而立威,如此刻深寡恩,實在有慚先王的盛德。”

殿下鴉雀無聲,沒有一個敢開口回話。在場的都是聰明人,都知道自大漢孝武皇帝以來曆代漢家天子文臣武將的尿性,那一個個談論起道德都是舌綻蓮花,動輒引經據典微言大義,口口聲聲都是寬仁慈愛以德化遠,但嘴上越為溫柔和藹,手上割人頭的刀子便揮得愈發凶狠淩厲。自衛霍以來,蠻夷們也算被捶出曆史經驗了,而今絕不會開口去接這要命的引咎自責。

不過,雖然驚懼不已,但幾位熟悉朝廷規製的豪強仍然敏銳意識到了女官傳話的關鍵。什麼叫“為長遠計”?唐人已經在西域設置駐兵屯田都護府,還有公主每年一次的巡視賜宴,移風易俗、明定賞罰,運營諸國,如布棋子,拿捏高貴,如馭牛馬;這掌控的力度之深遠寬廣,縱使比之昔日強漢孝武孝宣之時,亦卓然而淩駕於上。換言之,現在連底褲都已經捏在唐人手裡了,他們還要再玩什麼花樣?

不過,也正因為底褲被人握在手裡,所以實在沒有反抗的餘地。眾人隻能俯首,唯唯而稱是。

女官又道:“當然,焉耆國的宰相是作惡多端,絕不可恕。但仔細算來,又何嘗不是朝廷先前禁製不力,致使人人僥幸,禍端四延?而今至難以收拾的地步,才不得已行此不教之誅,實在有負聖人的托付。歸根究底,還是平日督促不嚴之過。所謂事為之防,而曲為之製,還是要防範於未然的好。”

大概是終於觸及了痛處,有人鬥膽小心開口了:

“殿下說的這‘防範未然’,不知有何深意。”

“能有什麼深意呢?不過是公主的一片慈心而已。”女官微微而笑:“諸位向來不知道,殿下這幾年人雖在長安,心眼神意卻無一不在西域隴右,每日戰戰兢兢心心念念,都掛懷的是此地的民生往來,商賈貿易。隻是,今年動身巡視之前,卻自隴右收到了不少書信……“

說到此處,她輕輕擊掌,身後的宮女兩兩一對,抬出了三個鑲金的藤箱。箱蓋掀開後白紙堆積如山,紙山上一張訴狀獵獵飛舞,其上正是一個“冤”字——血色淋漓飄揚飛舞,筆墨鉤轉間儼然是刻骨銘心的怨氣。

“想來諸位貴人不知,因為書信太多搬運不便,這幾箱還是公主府內的書吏再三揀選,才挑選出來的精粹,每一封信中喊冤叫屈,起步都是殺人越貨、打家劫舍呢。”女官柔聲道。

說完此語,她俯首收攏長袖,恭敬退到宮女之中,讓出了公主那天香國色,光華不可逼視的麵容。

如此沉默良久之後,華服盛妝下的公主終於開了口,聲音飄渺高遠,似有而若無:

“諸位還有什麼要解釋的麼?”她淡淡道:“本宮看了這些書信,當真是觸目而驚心。”

片刻的戰栗不語以後,終於有人鼓足了膽量,小心上前:

“殿下,這也是西域常有的事情……”

是的,常有的事情。商道往來的利潤太過豐厚,有誰不想以黑吃黑暗中分潤一筆?就是殿中冠冕堂皇的袞袞諸公,他們的基業又有多麼乾淨麼?

公主默然不語,似乎沒有反駁的意思,於是幾位豪強膽氣愈壯,猶豫著開口發聲:

“殿下,臣等承聖天子天載地覆之恩,原本有輔佐朝廷底定西域的職守。數年前孫都督奉命清剿西域的馬賊盜匪。臣等也曾為王師策馬前驅,不敢稍有懈怠輕慢。隻是,隻是西域如此廣大,零星的一點殺人越貨,實在是管不過來……“

雖然昧著良心用“零星”來矯為掩飾,但的確是實實在在的點通了事情的關竅。西域商道縱橫數千餘裡,荒漠戈壁不勝其數,就算有千百萬的官吏士卒,撒到茫茫戈壁也真真隻是滄海一粟,於局勢委實毫無補益。

昔日孝武帝遠征絕漠,不也隻能半途作廢,無功而返麼?大唐的國力再為強盛浩大,難道還能在此邊陲消耗殆儘麼?

果然,公主沉吟片刻之後,依舊徐徐點頭。

“諸公說得不無道理,茫茫大漠空無人煙,的確很難處置。”她淡淡道:“隻是,都護府還額外送給了本宮一張單子,說是派遣官吏調查了往來的所有商賈,聽取他們對而今行商的意見,如此統合整理,列出了一份清單。“

身邊的女官立刻捧上了一張白紙,公主伸手拿起,向階下揚了一揚,殿外諸多貴族的目光隨白紙而移動,隱約隻能看見紙麵上隱約的墨跡,似乎謄寫著大量怪異難解的數字與符號。

“清單中列出了諸位商人往來買賣主要的障礙,不過說來有趣,對大部分商人而言,他們出門買賣最大的困苦,還不在於這千裡萬裡茫茫的無人戈壁,而是人煙聚集的集市與城郭——用這些人的話說,戈壁沙漠雖然艱苦已極,但好歹還有規律可循,隻要小心謹慎運氣不差,十個中總能活下七八個來。反倒是市集中的黑店黑市與盜賊,那撞上了真是十死無生,再老練的商人也彆想掙脫羅網。”

“換句話說,在城中居住歇息補充輜重,居然還要比行進於沙漠更危險,存活的可能更低。這聽起來簡直都有點地獄笑話了……喔對了,諸位想必不懂地獄笑話是什麼意思。不過沒有關係,諸公稍稍算一算自己的錢袋子,應該就能明白本宮說的這番至理——自上年以來,諸公在城中設卡收稅,能拿到手的稅賦是越來越少了吧?”

第二聲擊掌響起,宮女們魚貫而下,為諸位大人們各捧來了一份黃紙的小冊。各豪強貴戚上手一翻,臉色頓時變更:小冊上分門彆類羅列詳細,赫然將諸位曆年以來在商道關卡上所得的分潤列舉得清清楚楚,條分縷析,一絲不亂。嚴謹細密得便仿佛是偽造的。

諸位大人瞪圓了雙眼,不顧儀態嘩啦啦翻動賬簿,仔細看上幾頁之後,果然一如預料,還是……無法分辨。

是的,雖然西域的豪強權貴們都在仰仗商道吃飯,但他們對商稅的管理水平隻能用悲劇來形容。整體而言,彆說什麼按商品門類獲利多少分彆收稅這種高端操作,就連口賦告緡和均輸官賣這種中原推行了上千年的稅製都實行不下來,搞到最後隻好施行半殘廢的包稅人製度——將各地的稅收全部打包賣給了當地有勢力的豪商,每年按比例分成即可。說白了,這種連管仲來了都得皺眉的爛賬,當然分辨不出什麼真真假假。

不過,近年以來,連這半殘廢的稅收體製也無力維持了。承包稅收的豪商們紛紛叫苦,都說城中往來的商人大量減少,收入實在不支,必須得削減分成方能支持。諸位國王貴戚利益平白受損,自是勃然大怒不可遏製。但在反複博弈之後,還是隻能無可奈何,捏著鼻子認了下來——沒有辦法,以諸公手上那草台班子一樣的人才框架,離開了這些貪得無厭的包稅人,搞不好是真的一分錢都收不上來了。

也正因為如此,當眾人聽見公主輕描淡寫點出自己這數年以來焦心憂慮的財政危機,一時之間都不由凜然。自從宴席上購買中原奢侈品的習慣蔚然成風以來,西域豪貴的儲蓄將近揮霍一空,是實實在在承受不起任何財務上的風波了。

隻是,公主到底是怎麼摸清稅收底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