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大唐後世談(十) 談判(2 / 2)

幾位貴戚嘩啦啦又將小冊子翻到末尾,而後眼皮一跳——他們在最後一頁上看到了熟悉之至的、都護府的印章。

自孫大亮橫掃西域萬邦來朝之後,朝廷以協助兵卒就地駐紮屯田耕作為由,往涼州瓜州蘭州陸陸續續派遣了一千餘的國子監監生,而這些監生平日裡往來穿梭西域諸國之中,誅殺馬賊調停衝突,隨身攜帶的便是這都護府特製、象征朝廷威權的令章。而今在稅收清單上重見此印,那公主的消息由何而來,已經是不問可知了!

當然,監生們頻頻出入西域,能從商人口中調查出點底細也不足為奇。但要將這種種的底細統合整理分析出整個稅收的流向,那需要的功力可就非同尋常了——西域諸位貴族手下的官吏,那是決計沒有這份本事的。

中原人才之盛,一至於斯乎?

“以此種種觀之,那顯然不能推之於什麼荒漠戈壁。”公主平靜道:“畢竟,荒漠戈壁再如何遼闊無垠,總不能讓入城的商人們日日的減少,乃至於關卡的稅收竟爾銳減三成有餘吧?如此日削月割,逐年耗損,即使以諸公之富,又能支持多久?而歸根結底,商貿之所以蕭條不興者,正緣於當今這混亂不堪的局麵——以都護府的官吏來報,當今的商人,那是寧願帶足乾糧、繞行數百裡地,也不敢貿貿然入城中修養補給;而尋常的百姓農工,更是畏懼邊疆關市如虎,裹足不前而不敢入內半步,否則一旦為人暗算略買,淪為奴隸,又何處說理?”

“商人商人不敢來,百姓百姓不敢往,長此以往百業蕭條,稅源焉能不枯竭?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諸公,設若這稅源再這麼崩塌下去,你們何以自處呢?”

殿中寂靜片刻,似乎隱約有幾人露出了惶恐之色。但大半的貴族仍舊茫然,並沒有什麼當頭棒喝納頭便拜的橋段。如此尷尬遲疑片刻之後,終於有人小心上前,整衣而拜:

“殿下所言當然是至理。可好教殿下知道,這西域千年以來,就是這樣的呀……”

什麼黑店,什麼走私,什麼略買人口,什麼搶劫貪墨,那不是自西域商道開辟以來,數千年間引為慣例的常態麼?難道數千年的習俗,還能一朝改變不成?

商人減少……商人減少就減少嘛,減少了又有什麼要緊?商人減少了中原的奢侈品要價就會暴漲,待到利潤足夠高昂,總歸會有不怕死的冒險再走商路,繼續與走私與黑店與搶劫鬥智鬥勇,一切不又回歸正軌了?

懂不懂什麼叫自由市場無形的手啊?!

長樂公主:……

大概是生平在皇帝與政事堂諸位相公的陶冶下磨礪得久了,李麗質對這樣光明正大擺爛的操作真正是震驚駭異不可理喻,沉默片刻以後才冷冷開口:

“常有的事?好個常有的事。數年之前,都護府奉命平定西域的馬賊與盜匪,似乎也有人向朝廷進諫,說這是常有的事!”

這語氣已經隱隱暗含不滿,台下袞袞諸公一時惶惑不安,但除卻惶恐之外,額外的卻是不可自製的疑惑,以至於垂手低頭,卻隻能諾諾回答:

“殿下責備得是,臣等當然不敢辯駁……隻是——隻是這種種積弊,的確是西域千年以來的頑疾。就是當年掃蕩馬賊,那也是借了上國的兵馬威勢,才能一舉討平,犁庭掃穴。至於其餘的事,那便更是為難了。”

李麗質被噎住了。

她難以置信的瞪大了眼,表情居然稍微的有了那麼一點扭曲,以至於辛苦數個時辰塗抹的粉底支撐不住,竟簇簇掉下一塊來。

“……你們的意思。”公主的語氣不可遏製的出現了波動:“是要朝廷又一次派出官吏,才能料理乾淨這整個西域的種種汙濁囉?”

意思就是賴上大唐了是不?

她舉目掃視,目光掠過殿中眾人,所見都是慌亂中帶著迷茫的神色,隻是這迷茫中卻帶著她熟悉之至的,某種理所當然的神色:

——當然啊,不然呢?

不會吧不會吧,公主殿下不會指望著西域各國發奮圖強獨立自主,自個就能把自己料理乾淨吧?

即使早有預備,李麗質也不覺深深吸了一口氣,大有破防的痛楚。

——這就是生生賴上大唐了唄?

……不過說起來,她此次千裡而來苦心籌謀,甚至不惜在自己的宮殿中展示逆賊血淋淋的頭顱,如此恩威並施連哄帶騙,自然是彆有所圖,希望能將朝廷的手在西域中伸得更深。深入介入西域當然會引發本地力量的反彈,所以此次動身之前公主已經百般謀劃,設想過對手若乾推脫阻礙陽奉陰違的手段,並為此預備了甲乙丙丁無數的方案。但萬萬料想不到,她還沒開口表達出介入的意願,人家就直接躺下了!

不是,大唐的力量一來了就再也不會走了,你們就真不考慮稍微做點掙紮嗎?

你們連掙紮都不掙紮,那我花費了十幾日與幕僚們辛苦籌備的方案算什麼?俏媚眼拋給瞎子看嗎?

長樂公主……長樂公主感到了某種莫大的侮辱。

她咬牙思索了片刻,不陰不陽的開口: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邊陲不寧波及腹心,中原當然有扶助教化的職責。隻是教化首需得人,以而今隴右以外的局勢,真要底定乾坤,恐怕不是抓兩個人能了事的,多半還要派出朝廷的官吏常駐西域各國,維持買賣秩序,執行刑律,清理稅賦。”

至此,長樂公主鋪墊許久,終於圖窮而匕見——借著這一顆小小的人頭,借著這幾箱喊冤叫屈的書信,借著數年以來略買人口搶奪劫掠的種種罪行,朝廷要乘勢將觸手探入諸國之中,以外派的官吏而施行完全的掌控。

什麼“維持買賣秩序”、“執行刑律”、“清理稅賦”?西域各國的財政多半仰給於商稅,如果這商業往來的秩序完全被朝廷官吏把控、罪責刑律儘數懸於國子監諸監生之口,那麼各小國所謂的國王貴族,還有什麼統禦能力?能作威福者為尊上,如若作威作福的手段都被唐人捏在手裡,那麼誰才是西域的主人?

這是真正釜底抽薪的毒計,能將西域諸國斬草除根徹底架空,從此儘數淪為富貴閒人的計謀。這樣狠戾的計謀必然遭遇反彈,所以公主緊緊的盯住了台階下低垂的臉。

但出乎意料的是,她並沒有看到猜忌與恐懼,而隻是某種更加明顯的……欣然?

——聽起來大唐朝廷好像是要全部接手商道秩序的樣子,那是不是就可以擺脫那些貪得無厭的包稅人,多撈一點錢了?

好人呐公主殿下!好人呐皇帝陛下!

公主愈發不得勁了。她的聲音繼續低了下去:

“此外,為杜絕西域商貿中種種混亂的局麵,還必得推行中原的種種法製,統一以大唐的度量衡互通有無,最好再以中原的銅錢計價,彼此收稅才更方便。”

這同樣是出自天書的毒計,一旦順利施展,那麼朝廷便可以通過貨幣與度量衡遠程操控西域的市場,甚至於利用某些隱秘而詭譎的規則,進行所謂的“金融”動作。

當然,具體的執行他們尚且不甚了了,但不妨礙未雨綢繆,提前為天書所說,統一之“大市場”做充分的準備。

不過,這種準備必得有當地的配合方可,為此大唐甚至願意付出一點代價,比如——

“……殿下。”幾個來自高昌與龜茲的大貴族終於小心開口了:“如若統一——統一了度量衡,整理了稅製,這未來征收的商稅……”

“商稅中給諸公的分成絕不會動搖。”公主立刻道:“陛下的恩典,朝廷的恩典,諸公每年的分潤,隻會增加,不會減少。”

說到此處,公主有意停了一停。這是皇帝教給她的小技巧——在彼此談判紛爭之中,絕不能一次性的拋出自己所有的底牌,而要慢慢等著對方討價還價。在此次離京之前,朝廷已經給她交了此次與西域豪貴們談判的底線。為了交換安插官吏與統一市場的權力,可以收納一部分豪貴子弟親戚,借門蔭以特旨入仕為官;甚至可以允許他們保留一部分軍隊、購買大唐的兵甲,以此安定人心,迅速開展局麵。

當然,這些底線要逐一拋出,她要看著西域豪貴們的臉色,一步步的做試探……

公主凝視了殿下眾人,目不轉睛,神色專注之至。如是整整半盞茶的功夫,眼見人群內鴉雀無聲,李麗質眉毛稍稍挑起,終於在詫異與迷惑中意識到了某個關鍵:

——不是,難道這樣就算了事了?

你們的腦子都想不出錢以外的條件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