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大漢後世談(一) 天書傳語(一)……(1 / 2)

當鐘鼓聲第三次響起時,偌大的殿閣內立刻響起了長短不一的歎息聲。伏案奮筆疾書的太學生們依次起立,儘管仍然手持毛筆戀戀不舍,卻不敢有絲毫的遲誤,隻能小心整理筆墨收拾衣衫,俯首退出了這空曠沉肅的太學正殿,寂靜無一絲響動。

當然,這謹聲屏氣的恭敬姿態僅僅維持了片刻。步出正殿以後不過片刻,門外便是轟一聲嘰嘰喳喳:

“這是誰出的題?一點把握也沒有啊!”

“少來!足下哪次不是這個說法?足下哪次又不是考的第一?”

“這一次我是真沒有把握……對了今日的幾何也太難了,陛下不是說要不拘一格錄人才麼?”

“不錯,還有說這算學術數是一年簡單一年難?我看是愈來愈難,必定無邊無涯了……”

“即使不拘一格,錄的也得是人才方可,總不能把蠢貨給招進去。上林苑的劉老夫子早就說了,當今縣官看重軍械、冶鐵,這一回少府招錄上岸的考試,必定會注重幾何與冶煉。幾何之中,勾股更會一枝獨秀,卓然而立。當時在下便勸諸位師法劉老夫子,如蕭、陳等輩,不過屍居餘氣,塚中枯骨而已。”

“足下慎言!人家好歹也是侯門的跟腳——”

“侯門如何?縣官改製三年以來,他們的子弟上過岸麼?連汲公的心法都一無所知,不過蔭蔽之輩而已……”

大門訇然閉合,將吵嚷聲隔絕在外。肅立於殿中幾案之前的禦史大夫張湯抖一抖衣袖,終於鄭重出聲:

“收卷吧。”

幾位被借調來監考的禦史中丞自屏風後依次步入殿中,收取平攤在幾案上的試卷,並一一檢視錯落之處——元朔五年,少府的方士們終於在皇帝的逼迫下試驗出了所謂的“紙張”,而今這“造紙術”反複改造漸趨完善,至元朔七年始,終於有幸登大雅之堂,以特旨用於朝廷掄才之盛典;此“紙張”輕薄挺括,與往日的竹簡大相徑庭,太學諸生在大考中初次見此奇物,答題時難免戰戰兢兢,多有汙損,需要再行謄抄;而汙損過甚難於麵聖者,則唯有黜落了事。

這是乾係用人大政的要事,因此禦史們屏息凝神,小心翻檢那些天書一般的算學符號,不敢有絲毫的疏忽。如此逐次收拾,忽有人咦了一聲,小心撿起幾案上厚厚一遝草紙,快步走入殿中,雙手捧於禦史大夫:

“張公,這份試卷似乎頗有些稀奇。”

張湯注目凝視俯首屏息的手下,目光高深莫測。可惜,這些被皇帝特旨超擢專程負責考核太學的禦史修為到底不夠,他們或許精通算學冶金乃至營造,卻實在不懂窺伺上官的心思,一雙手仍舊不動不搖,呈遞著那份符號扭曲怪異不可辨認的草稿。

張大夫隻能開口了,語氣同樣飄渺難測:

“是嗎?”

“下官不敢欺瞞。”

這也實在太不開竅了。張大夫沉默片刻,凝視著草紙出神少許。雖爾窮儘想象,但以他那臨時惡補,僅相當於小學肄業的算學水平,顯然在理解上稍微有點吃力。

反複追問至此,禦史大夫不能不承認自己的淺薄了:

“這到底寫的是什麼?”

被拔擢上來的禦史中丞老成淳樸,沒有聽出禦史大夫話中隱約的不滿,老老實實回答:

“以小子的見解,此人應當是想要解決陛下於上年張貼出的疑問——如何打造火爐,才能使冶鐵的火焰足夠熾熱……“

而今太學初建,太學的考核也尚在摸索之中,因此答題的形式相當自由。除了回答規定的題目之外,還可以索取草紙書寫附錄,向聖上展示自己橫溢而出不可為考綱所阻礙的才華。不過,而今考核已有三年,這“附錄”的製度卻是形同虛設,大抵考核實在太難,能竭力從幾何術算天文地理中掙紮出來的已經是士子中的上品,怎麼還能奢求有展示才華的閒暇呢?

正因如此,眼見這三年來百中無一的附錄,禦史中丞才表現出了格外的謹慎。

張湯的神色也變得肅穆了。他仔細翻動草紙,雖然仍舊理解不了詰屈聱牙的文字,卻勉強看出了此人在繁瑣論證中討論的問題——數年以前,皇帝為了精研軍械、磨礪兵力,曾於太學以外張貼三個疑問,則這篇附錄連篇累牘,正是在嘗試回答第一個疑問:

【如何培育出最為熾熱的冶鐵之火?】

一年以前,少府中的方士回答出了三個疑問中的第一個,於是立蒙宸賞,青雲直上——數月之間,此區區布衣黎庶便被皇帝敕封為關內侯、食八百戶、賜千金之重,榮寵莫可言喻;連舉薦此方士的臣工亦因此錫恩,聲光大為不同。故此,即使以張湯的城府,一時間也不由微微愕然,而後小心展開了草紙最後幾頁。

不過,他並沒有看見什麼一語中的的結論,在一堆稀奇古怪的圖形之後(難為這考生,竟能以毛筆畫得這般橫平豎直),末尾卻是匆匆的幾句話:

【解法至妙,惜紙短而地促,無可描畫矣,歎歎。】

——我有一個絕妙的解法,可惜紙張太短,實在不能再寫了。

張湯瞠目良久,終於從腰間取下印綬,在草紙的一頭一尾鈴印下禦史大夫的印章,而後以蠟封裝,仔細包裹。

“為我通報上林苑。”他道:“就說我要求見陛下。”

·

當禦史大夫疾馳出太學時,皇帝正在上林苑中檢閱羽林騎射——順帶著接見遠道而歸的驃姚校尉,親外甥霍去病。

自元朔元年天書降臨以來已有七年有餘,朝廷依仗著這由天而降莫可比擬的金手指,一步步在漢匈戰爭中奠定了絕對的優勢;而去年九月十三日,與公孫賀衛青與汲黯等商議數日之久以後,皇帝終於下定決心,以三十萬的兵力傾國而出,決意以優勢轉為勝勢,與匈奴做最後的決戰。

此戰關係至重,因此調兵遣將莫不謹慎;除近年來光輝耀目的大將軍衛青以外,有幸執掌方麵分兵出擊者都是蘇建公孫賀等久曆沙場的元老宿將,負責後勤輜重的更是朝中心腹重臣,可謂調度嚴謹細微之至。但這樣縝密嚴格的計劃之中,皇帝卻驟然頒下特旨,令年方十九的霍去病領上林精兵八千,雖聽令於大將軍帳下,卻有自行裁斷的特權。

此令匪夷所思,領軍將帥莫不驚愕:霍去病初出茅廬而無尺寸之功,如何能承擔這領軍陷陣獨當方麵的重任?皇帝如此獨斷專行剛愎自用,簡直有藐視大將任人唯親的嫌疑,不能不令軍中瞠目結舌,萬難理喻。

——當然,有鑒於皇帝上一次獨斷專行剛愎自用,任命的乃是衛青衛大將軍,故而將帥再為疑惑不滿,終究不敢出聲。

……不過,衛家有一個初出茅廬一鳴驚人的衛青便夠了,難道還要添個姓霍的麼?真當名將是一窩一窩生的呐?

以皇帝戰前的規劃,此次決戰應該是穩紮穩打的犁庭掃穴,衛青等率主力直奔匈奴絕不可舍棄的水源地,與單於王庭正麵迎擊;而霍去病則領精兵奇襲西域,斬斷匈奴勾連河西走廊的臂膀,阻絕漠北騎兵逃遁的後路。

以元老宿將正麵迎敵,以新銳小將阻截敗軍,這算是極為妥帖、處處吻合兵法常理的安排。但霍去病的思路顯然超出於兵法常理之外,此人領軍直出北郡,立刻便拋棄一切輜重千裡奔襲西域,趁著出兵的消息尚未擴散之時搶先發動了斬首行動,將親近匈奴的各部族小國首腦一網打儘,徹底掃清漠北入侵西域的一切勢力;稍作休憩又立刻領兵折返直撲漠北,在俘虜與眼線帶領下準確阻擊了被漢軍主力錘得屁滾尿流一路西逃的匈奴單於衛隊,與沿途趕來的衛青蘇建等來了個兩麵包夾之勢。

此役可謂大獲全勝,不但左右賢王被一網打儘,王庭貴族多半就俘,即使最為陰險狡詐騎術高明的伊稚斜單於亦不能幸免——雖然他豺狼心性狠辣惡毒,不惜以母親與幼子吸引漢軍的注意;但在騎馬奔馳之時,多年前在臀部的箭瘡還是迅速發作,並惡化到了難以控製的地步。當漢軍緊趕慢趕追上之時,所能發現的已經隻有一句慘不忍睹的屍體了。而隨行記錄的太史令司馬遷心懷不忍,大筆一揮,婉轉記載了這位雄主最後的下場:

“將逃,腸出於尻,遂卒。”

雖然沒有生擒酋首,但此戰戰果的確輝煌已極,迥然超乎戰前百官最為大膽的估計——在數月秋風逐落葉般的犁庭掃穴以後,措手不及的匈奴上層幾乎被一網打儘,有單於王庭繼承權的貴族勳戚或死或俘,掃蕩無餘。至此,存續約七十餘年的匈奴草原帝國算是被連根拔起,在自冒頓單於以來苦心經營五代人所培育的上層精英損失殆儘以後,即使有部分殘餘的部落依舊在漠北茫茫戈壁中遊蕩求生,也決計無力再支撐一個統合草原南北的政權了。

某種意義上,這是真正底定乾坤的一戰——大漢終於逆轉秦以後漠北與西域逐年整合而漸次威脅中原的趨勢,徹底粉碎遊牧部族所建立的一切國家機器,使草原重歸於數十年前群龍無首、“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的時代。漢匈彼此相持凡七十餘年之久,終於以一場流血漂櫓的暴烈戰爭畫上了句號。

但戰果固然輝煌耀眼,但大事稍一平定,草原的局勢卻是錯綜複雜,難於料理。奉大將軍的諭令,此戰中俘獲無算、論功第一的校尉霍去病先行折返,向皇帝彙報功績,請示處置的方略。

這是大將軍對朝廷極為婉轉的奉承,皇帝親眼看中的將才竟爾建樹如此大功,聖人洞明燭照,垂謨深遠,豈是庸俗可以臆測?而陛下聞弦歌知雅意,欣欣然喜而不自勝,除了連下溫旨褒揚功績,還打破慣例,令一千石重臣於長安城外迎候霍校尉返京的隊伍,行所謂“郊迎”的禮節。而陛見重賞之後,皇帝更額外賜非分之恩,每日辰時都要召霍去病於上林苑議論對匈軍務,偶爾還會帶太子出麵見一見親戚。

雖然名為議論,但以霍將軍寡言少泄的風格,上林苑對答多半都相當標準;具體而言,每日都是以霍將軍彙報軍情開頭,再是皇帝陛下興之所至,做出重要指示,霍將軍表示堅決擁護,完全讚成,毫不動搖跟隨聖上的意旨;而後便是皇帝指出,皇帝強調,皇帝要求——整場對話行雲流水,稍稍修飾便可以放在太學生的教材中做公文的模版。而遵皇帝特旨,從軍的太史令司馬遷千裡迢迢隨霍去病趕回,每日都要侍奉於聖上身側,記錄君臣對答冠冕堂皇的文章。

不過,在交談半個時辰以後,皇帝會屏退太史令,僅留霍去病一人獨對;用意也是昭然若揭:

——現在,咱們來嘮一嘮史記上不能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