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室內沉默無言,唯有香爐青煙嫋嫋縈繞。
顯然,在某種陰差陽錯而不可思議的巧合下,這件遠在西域的純粹外交事務已經走入了某個意料不到的詭異走向。在座的都是朝廷心腹重臣,當然知道自家皇帝根深蒂固的秉性——這位以雄才大略著稱的天子對一線執行實務的將領官吏極為寬厚,體貼包容無所不至,輕易不會施加非分的懲罰;但對身居高位權掌機樞的朝中重臣,那就真是吹毛求疵苛刻備至,羅網森嚴禁忌極多。正所謂寬下而苛上,老劉家自高皇帝以來代代相傳秘不示人的馭人之術也。
……所以,親臨一線攻堅克難的博望侯張騫決計有功無過有賞無罰,反倒是莫名其妙被牽扯入事件的幾位重臣,搞不好真會招來什麼忌諱。
丞相冠軍侯與太子太傅一齊卷入此風波之中,正常人會覺得是巧合麼?
老劉家列位皇帝聖聖相因,最擅長的便是疑心多慮、刻薄寡恩。以當年蕭何周勃之功、高帝文帝之賢,猶自不免於君臣相忌,何況乎如今?再說,就算陛下顧憐舊功而有意網開一麵,他們三人的舉止也算是徹徹底底攪渾了西域的一池春水,使朝廷多日的籌謀儘數落空,而局勢終於進入不可控製的場麵。對於辛苦籌謀多日的大鴻臚、衛尉、太仆等九卿重臣而言,這簡直是不可理喻的折辱:
就是你們幾個逼得大家趕工加班的是吧?
一旦激發出這種情緒,那哪怕為了給被迫加班的打工人一個交代,聖上也非得下狠手不可。
三位當然都深諳這個訣竅,所以他們一齊皺起了臉,神色苦澀難言。
如此沉默片刻之後,終究還是冠軍侯少年英傑,處事不亂,率先恢複了鎮定,意識到了這整場莫名其妙怪異事件中最大的關鍵。他低聲開口:
“陛下知道麼?”
如斯大事,第一當然還是要顧慮至尊的態度;要是天子因此已有不滿,那他們等著領罰便是了。
公孫弘長歎一聲,而後幽幽開口:
“天子收到的消息必然比我等更早,但陛下應該還不知道底細。”
霍去病微微一愣,而後立刻醒悟:這兩句話看似彼此矛盾,卻儘顯公孫丞相十餘年周旋於台閣的深厚功底,微妙點出了當下皇帝理政時那難以言說的尷尬;自造紙術乃至印刷術初見雛形以後,消息傳遞靈便之至,皇帝廣布於四方的耳目可以源源不斷送來冗雜繁複、無所不包的情報,供至尊時刻掌握這無大不大的帝國。但正因為情報太多太密太為繁雜,堆放如山不可計算,實在不是一朝一夕所能清理。所以皇帝雖然“收到”了消息,卻真未必能知道底細。
當然,平津侯公孫弘秉承丞相的職責,也一定會上奏提醒聖上的疏忽,詳細稟告自己的所知所得,絕不因牽涉己身而稍有徇私。隻不過公孫丞相獨運匠心,大概會將這份奏折與其餘公文一齊遞上,方便皇帝統籌批閱,總攬全局……至於至尊能否在十幾萬字的廢話公文中翻找出自己所需的那份奏折,估計就得看運數了。
雖然平日裡不齒於公孫丞相這種種油滑老官吏的陰損手段,但而今勢不得已情形大變,霍去病與汲黯長舒一口氣,心中竟隱約有了慶幸之感。
“當然,長久隱瞞是絕無可能的。”公孫弘淡淡道:“以而今的態勢,敷衍半月有餘大抵沒有問題。如果拖得更久,恐怕就要牽涉到欺君之罪了。”
汲黯嘖了一聲,終究沒有質疑這老對手的專業判斷。若論把握皇帝底線,在聖心忍耐的邊緣大鵬展翅,大概天下無人能與公孫氏相提並論。
“而今的關鍵不在於我等,而在於西域。”汲公沉默片刻,終於開口:“若使團控製不住局勢,則西域動蕩不安,必然會有人借此發難。若西域風波漸平,那麼解釋的餘地便相當之大了……“
歸根到底,當今聖上依舊是醉心功業宏圖壯誌的一代雄主,隻要這陰差陽錯的巧合能為他掃平西域的功業憑添助力,那麼一切疑慮揣度權謀心機都不過隻是過眼雲煙,可以儘數忽略不計;相反,如果有個差池……
在而今的大漢朝,沒有功績的大臣,連呼吸都是錯的。
但要以使團寥寥數百人而底定乾坤,一舉控製住烏孫乃至整個西域,那難度未免都太過於匪夷所思了。茫茫大漠風波詭譎,又不是紙上談兵可以全盤把握,哪裡來那種遊刃有餘的“控製”?
所以汲公停了一停,但終究還是感慨出聲:
“可惜,使團能調動的兵力實在還是太少。”
不錯,雖然使團出手快速淩厲攻蠻夷之不備,旦夕便克成大功。但這多半還是借力打力,利用了烏孫國內根深蒂固的矛盾。真要論起硬碰硬的實力,那恐怕還是虛弱之至,不足以震懾蠻夷諸國。
說到此處,汲公也不由默然。他心思不定,不覺卻想起了天書中皇帝以傾國之力征伐大宛的戰爭。雖然這場戰爭怎麼看怎麼像是一時激憤之後的千軍萬馬送人頭,但如此勞師動眾征討絕域的效果也真正是一鳴驚人,後世大漢使者可以縱橫西域如無物,那都算是仰仗著皇帝一時上頭之後的餘蔭。而今……而今沒有這樣的餘蔭,事情就難辦得多了。
雖然與雄才大略的皇帝共事相當之痛苦,但沒有雄才大略的皇帝做種種的鋪墊,後人遇到的艱難又必將無可計量。曆史大概就詭譎在這個地方。
平津侯公孫弘並未深入接觸天書,所以聽不出汲公欲言又止的言外之意。但所謂英雄所見略同,公孫丞相在拜訪前反複推敲至細,也認為使團在西域的勝利恰恰是解決危局的關鍵。不過,公孫氏雖爾在逢迎上意料理朝政乃至勾心鬥角等等領域超凡脫俗造詣極高,可調兵遣將決勝千裡上卻實實在在是個一竅不通的新手。而人貴有自知之明,無論平時如何的外寬內忌刻深寡恩,真到此緊要關頭公孫弘還是相當之有逼數的。所以他立刻轉頭,以前所未有的專注凝視住了冠軍侯霍將軍。
“將軍有何高見?”他語氣熱忱。
霍去病……霍去病的嘴角微微抽了一抽。
“……這不好說。”他低聲道:“陛下調來護送使團的精兵不過百人,博望侯——博望侯手持節杖,可以調度的邊境障塞兵卒也有個一兩百。此外,陛下曾賜予博望侯便宜行事之權,允許他暫借北地、隴西沿途各郡縣的守兵,協助搬運輜重。但以漢法而言,這些守兵無特旨不能出境,否則便是矯詔。想來……”
“想來這些守兵一定是被博望侯調出境外了。”汲黯淡淡道。
聞聽此言,靜室內一老一少儘皆默然,神色多了些掩蓋不住的怪異,隻能各個低頭,麵無表情凝視地麵。
不錯,既然是張騫獨身於千裡之外料理危局,那以此人的脾性,一上手便必定是要矯詔!
不過說起來,矯詔這種東西也算是漢使的傳統藝能、看家本領。且不論後世之陳湯班超傅介子矯詔如流水,多半都是靠著偽造詔命召集軍隊掙來這縱橫西域動輒誅滅小國王族的赫赫凶威,就是先前張騫奉命出使大月氏,那也是走一路騙一路,在異邦許下的諸如通商封貢賞賜等等承諾一個比一個離譜,基本上可以概括為“你要聖旨?咱給你寫一張!”
這樣的人物遠涉在外,他不矯詔才叫怪事!
當然,博望侯上一次矯詔也委實是做得太過頭了一點,據說還允諾了幾位小國國王派遣使節朝覲至尊……敕令諸侯入朝進貢,本是天子的特權,臣下怎能擅專?如此荒謬絕倫,即使有司也無可忍耐,不得不上書彈劾。
不過這彈劾並未交付九卿商議,而皇帝隻是臨時下詔為漢法打了個補丁,宣稱矯詔有善有惡,惡意矯詔自然該誅滅三族,如博望侯等善意矯詔,則隻需削除封地五百戶即可……然後以遠通絕域光大漢德為名,額外賜博望侯食邑八百戶。
如此肆無忌憚玩弄漢法,即使汲公也曾大為不滿,上書直斥皇帝“視祖宗成法蔑如也”。但而今局勢轉變,三人彼此相望,卻都不覺長長舒了口氣。
……果然,臨機應變還是必要的嘛!
“不知博望侯統共可以征調多少兵卒?”公孫弘道。
“要看實際如何。”霍去病對邊境守軍與軍製了如指掌,稍一沉思立刻開口:“如果隻調動三百以下,則雖爾違詔,卻隻算是‘不謹’的小過,罰金即可;設若調動一千五百以上,則算是‘行跡叵測’、‘大逆’,必定是要下九卿議罪的。以舊有的成例論,至輕也是奪爵……”
“那麼博望侯必然是調了一千五百以上,毫無疑問。”
公孫弘立刻下了決斷。
冠軍侯:…………
行吧,博望侯張騫的確是這麼個脾性,他也言語不得。
汲太傅沉吟道:“一千五百兵卒外加手上的護衛,大約能湊齊兩千。冠軍侯,兩千夠用了麼?”
霍去病仔細思索了片刻,終於下了論斷:
“人數還是有點少。不過是我的話,大概夠用了。”
汲太傅的麵上立刻沒有了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