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大漢後世談((1 / 2)

雖然說是“仔細想一想”,但實則並不能給皇太子留足思考的餘地。皇帝吩咐完畢以後立刻讓愛子退後,到大殿後方的軟榻上“稍作休憩”,但恐怕不久就會有更為咄咄逼人的詢問當頭而來,絲毫緩和不得。因此皇太子倚在軟榻坐墊之上,雖是全神貫注,一張臉卻也皺成了苦瓜。

皇帝不再理會苦思長考的長子,卻徑直回頭招呼屈身匍匐、惶恐無地的衛大將軍,語氣平和之至:

“衛卿,漠北的形勢如何?還有匈奴餘部的襲擾麼?”

本以為是要被迫回應某些送命的問題,但萬萬沒料到聖心不可捉摸,一開口居然隻是在隨意議論軍務而已;被pua得心驚膽戰的衛將軍暗自長長舒氣,不由得自心底生出了感激:

“聖上燭照千裡,非臣下愚見所及。而今祁連至焉支山南北數千裡地,已經沒有匈奴部族遊蕩的痕跡。北方茫茫戈壁廖無人煙,縱有餘部流竄至此,也不足為慮了...."

長城以北茫茫千萬裡草原,即使漢軍輕騎也不能將一切流亡的匈奴殘部消滅殆儘。但所謂“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隻要失去漠南陰山山脈幾個水草豐茂資源充沛的牧場,偌大遊牧帝國便是頃刻土崩瓦解,再沒有複辟的餘地。因此,衛青曾上奏至尊,請求派駐精銳屯田於祁連山至焉支山的肥沃土地,以防死灰複燃。

至於所謂“聖上燭照萬裡”,不過是推功於上,例行的拍馬屁而已。皇帝倒不在意大將軍這拙劣的奉承,稍一沉吟後平靜出聲:

"這麼說,匈奴設立於草原各處的關隘、防衛,是已經儘數失效了。"衛將軍俯首道:"是。"

“那就不奇怪了。”皇帝淡淡道:“昨日丁零、堅昆等部的使節上表奏請,說是願意輔翼漢軍搜捕匈奴餘部,剿滅草原一切抗拒天兵的逆賊..…"

衛青微微一愣,隨即反應了過來:丁零、堅昆等遊牧部族曆來盤踞於漠北,在匈奴全盛時曾被吞並肢解,大遭荼毒。而今匈奴兵力覆滅無餘,他們也因此有了喘息緩和的餘地。但元氣稍複便要大興兵戈,“輔翼天軍”,如此用心,簡直是路人皆知了。

他沉吟少許,隻能低聲開口:

"蠻夷豺狼之性,曆來如此。"

不錯,儘管被匈奴摧折打壓時

,丁零堅昆的使節都曾在皇帝麵前俯首貼耳百依百順;可一旦強敵的重壓退去,這些在草原上廝殺求生的遊牧異族立刻便露出了獠牙——什麼“輔翼大漢天軍”?無非是覬覦著匈奴遼闊豐美的牧場,試圖在大漠勢力衰退崩塌之時分一杯羹罷了!

當然,大漢掃蕩匈奴的威嚴依舊牢不可破,這些小小異族也並不敢直言試探。所謂“剿滅逆賊”者,多半還有幾分真心。隻不過剿滅逆賊之餘,會順手吞下幾塊香餌而已。

皇帝緩緩道:

"這本也不足為怪。隻是這些蠻夷使節雖然言辭恭謹,話裡話外卻都在暗示:丁零、堅昆等駐守漠北,恐怕悄悄收容了不少匈奴的餘孽,還有巫祝攜帶祭祀的金人投奔..."

如此寥寥數語,衛青卻不覺眯起了眼,眸中隱約有冷光閃過。

陳湯曾稱“一漢可當五胡”,極為鄙夷匈奴那點可悲可憐的生產力;但對於僻居茫茫漠北的丁零堅昆諸部而言,匈奴所掌握的那點手藝技巧又真正算是天頂星黑科技,高端到隻能仰視的頂級工藝。而今蓄意收留匈奴逃亡的餘孽,無疑是想要窺探先進技術的奧秘,乃至於竊取往日遊牧帝國的榮光。

但如此執著於匈奴遊牧帝國,彼等又意欲何為?

……不過,僅僅盜取匈奴那點殘缺落後的技藝,似乎不算什麼;最為可慮者,還是丁零等收容的巫祝與祭祀——這些東西,可絕不是小小的部落該觸碰的。

在茫茫草原之上,巫師祭祀看似不過燒祭火跳大神的神棍,但本質卻是粘合整個遊牧部族必不可少的紐帶——昔日冒頓單於一統大漠,整合漠南漠北大大小小數百部落,依靠的便是這些誕生自原始信仰的宗教;而曆代匈奴王庭沿襲至今,其地位之尊崇優隆,更在尋常貴戚以上。

說白了,可馬上得天下不可馬上治天下,冒頓可汗固然是靠著殺親爹得來的汗位,但要想帝國長治久安統緒不斷,總得有個能安撫上下的意識形態才行——否則貴人吃兩口飯就能見著鳴鏑栽到眼前,那日子真是誰也彆想過了。而巫祝金人等類似於薩滿的迷信玩意兒,已經是在匈奴那種人均胎教的文化環境下能拿出來的最優方案。它當然遠不如大漢的春秋大一統儒學那般精致完美,可用之於草原卻已經是妥妥的降維打擊。如丁零、堅昆、烏孫等,那可是連這點方案都模仿不了呢。

畢竟吧,封建迷信好歹也有個“封建”二字,比東遊西逛成天

看野牛拉屎的遊牧原始崇拜不知道高到哪裡去了。組織術也是極為艱深的專業技術,彆以為跳大神不需要門檻!

但正因為如此,丁零等暗自覬覦匈奴賴以一統草原的組織術,那居心就是實不可問。

衛將軍沉默片刻,低聲開口:“丁零是要以此作要脅麼?”

"大抵如此。”皇帝平靜道:“應該是想搬弄言辭,以匈奴的巫祝為籌碼,與大漢交換些什麼好處。隻不過措辭過於粗鄙,圖增笑耳。但丁零有恃無恐,野心也算昭然若揭。"

的確是有恃無恐。丁零的老巢遠在漠北北海周遭,遠隔大漢何止千裡?其間戈壁茫茫,更是難以橫越。即使皇帝再為憤怒,難道又能遠涉絕域,痛擊丁零麼?

以實際論之,能打壓丁零這種漠北土著的,還真非得是如匈奴一般的遊牧強國不可。無怪乎衛青與匈奴王庭主力決死一戰時,單於會派遣辯士百般遊說,請求保留匈奴餘部為大漢北麵的屏障。隻是漢匈仇深似海,不可回環,且漠南王庭威脅實在太大,不能不痛加剿滅而已。

這是彆無選擇的道路,倒也沒有什麼後悔可言。但皇帝還是歎了一口氣:

“原本以為,平定匈奴以後,勉強還能安穩幾年;現在看來,也不過是此起彼伏而已。”

匈奴衰亡丁零便顯露野心,即使竭力彈壓住丁零,剩餘的部族又是省油的燈麼?除非天書所謂的“工業化”真能令草原諸部能歌善舞,否則對抗必將無休無止,一直持續至地老天荒。

雖然這對抗無休無止,但作為陛下的心腹,依舊有寬慰聖上的職責。衛青低聲道:

“陛下遠慮非常。但丁零畢竟弱小,隻要大漢能合縱草原諸部,也可以防患未然,消弭變故於無形之中....

“又是合縱連橫,分化瓦解的故伎麼?”皇帝微微一笑:"這些伎倆當然有效,但恐怕結果也有限。仲卿應該知道,以天幕所言,朱明的那位成祖皇帝也曾縱橫漠北、套瓶蠻夷,但他的那位好曾孫

的結局麼……"

這句話點到為止,意猶未儘,但衛青已經驟然色變,以至於冒昧抬頭,抗聲陳奏:

“陛下慎言!”

——的確是該慎言,以世係而論當今的曾孫是宣帝,而宣帝論才論德,總不能淪落到與朱明

叫門天子做比較的地步!貿然類比,簡直是引喻失義,羞辱之至。衛青再如何謹慎小心,終究是國家的大臣,此時不能不出聲竭力保全漢室的顏麵,而皇帝的麵色隨即微露尷尬,一時也隻能無言而已。

不過引喻失義歸引喻失義,皇帝言下之意卻是昭然若揭——朱明成祖皇帝一世英雄,尚且有如此不堪的曾孫;那漢室又能得天之幸,世世代代都有出色的子孫麼?對漠北的平衡術當然有效,但操作難度也是極高,稍有不慎就會全盤崩塌。朱明掃蕩草原後平衡了三十年,最後將瓦剌大軍平衡到了北京城下;大漢在鋼絲上跳舞,還能平衡多久?

當然,大漢再怎麼拉垮,想來也不會有叫門天子一般的人物。以漢室大臣那前有周勃陳平後有霍光的強橫作派,真要有哪個皇帝輕敵冒進為蠻夷所俘,那不過也就是迎立外藩改立新君而已——順帶著還可以讓皇太後下一道詔書,宣稱原來的皇帝在一天內犯下過三千多條惡逆之罪理應廢黜,而且誕育的子嗣都不是劉氏血脈,統統開除漢籍斬草除根,保管不會有什麼奪門的風險。

——以上操作要是不能在皇帝被俘後一個月內完成,那都算大臣們效率太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