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大漢後世談(十五)(1 / 2)

光球迅速閃爍,但終究保持了沉默。得益於所謂“人工智能”的偽裝,並沒有人能窺探出它到底是個什麼態度。

皇帝聰穎絕倫,心思敏達而又老辣,僅僅稍微用一點試探的手段,便從天幕手中套出了至為重要的暗示,那種炫示才智的得意,自然無以言喻。可惜光球閉口不言,拒絕為聖上做這個滿足虛榮心的捧哏,於是他停了一停,乾脆轉向自己心愛的大將軍,尋求捧場的讚揚:

“衛卿以為如何?”

尚未等衛將軍抬頭開口,他又停了一停,似乎若有所思:"……是了,這也不是朕一人便可以做主的事情。據兒,上前來仔細聽著。"

皇太子懵懵懂懂膝行而前,神色之中卻難掩茫然;至於倉促抬頭的衛將軍,那更是雙眼瞪得溜圓,幾近不敢置信——以聖上這乾綱獨斷意誌堅如鋼鐵的性子,怎麼說出什麼“不是一人便可做出”的言論?又有什麼無大不大的事情,需要尚未加冠的太子參議其中呢?

以衛青的謹慎,麵對如此怪異的局勢,自然是在絞儘腦汁,希圖告退。隻是他畢竟沒有東方朔的急智,又不能學幾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就地昏厥,縱然額頭冒出細汗,也一時不知所以。

卻見太子俯首行禮,小心趨前恭敬請教,而皇帝已經平靜開口:

"歸根到底,這天下是高皇帝的天下,不是你我父子的天下,這樣的大事,本該是高皇帝做決斷才是。隻是列祖列宗都禦龍賓天,也唯有我們兩人越俎代庖了……據兒,如若將來大漢亡國,你是要選哪一種亡國的方式呢?

衛青:?!!!

——他媽的,我現在就地暈厥還來得及嗎?

你們父子討論這樣禁忌恐怖不可告人的話題之前,能不能行行好先把外人趕走再!而且——而且,自上古以來,什麼時候有皇帝和太子開誠布公討論亡國這種大事的?陛下是被天幕刺激得不正常了麼?

不過——不過也無怪乎天子一反常態,竟然會讓太子發表意見了。這問題真正是牽涉宗廟社稷千秋萬代,牽涉到老劉家根本的根本,即使皇帝再有擔當,也真不能一人做此決斷。說難聽點,這江山總得是要傳給太子的,縱然至尊獨斷專行,也不能坑自己親兒子吧?

隻是,這種近乎於赤·裸裸毫無遮掩的坦率還是太過於驚人了,震懾得太子目瞪口呆反應不能,以至於幾乎忘了禮

數:

"……什麼?"

“如你所聞,天幕已然垂示——亡國是不可避免的,但如果劉氏僥幸之至,或者還可以選一選亡國的方式。”皇帝很有耐心的教誨愛子:"所以據兒,你打算選什麼?"

大概是受刺激過甚,劉據呆呆望著自己親爹,一時間仍舊是茫然不知所措。太子畢竟是生於大漢盛世之時,耳濡目染都是皇皇天漢如日中天日月所臨皆為漢土的無上榮光,以他區區十幾歲的心智而言,縱使讀過再多典籍經綸,也實在難以將“亡國”兩個字與漢室聯係起來——在皇太子心裡,這光輝璀璨威懾萬邦的帝國,堅固頑強得便應如泰山的地基,無論如何也不該有什麼“儘頭”!

不過,對太子劉據而言,除了公然聽到這“大漢亡國論”的震撼之外,最為驚駭者大概還在於君父的態度了——亡國難道不是至為慘痛悲哀的事實麼?身為高居北辰眾星拱之的天子,怎麼能如此平靜的議論“亡國”這樣的慘劇呢?

這種對比過於魔幻,以至於皇太子逾越常度,下意識四處張望,而後一眼看到了同樣懵逼的衛將軍。大概所受刺激之深,這兩位舅甥都是感同身受。衛青為人謹慎,更是支撐不住,乾脆一個頭匍匐到了地上,語氣都有點不成樣子:

“陛下慎言,陛下慎言!”

說完這兩句,他氣短胸賽,堂堂天下無敵的名將,竟然擠不出下半句勸諫來。

此時殿中氣氛已經詭異得近乎肅然,能保持平靜從容者,除了手握全局的皇帝陛下以外,大概也唯有高懸頭頂的天幕了。天子是胸有成竹,鎮定自若,不過仰頭一看,依舊微有詫異:

"上位倒是很平靜,是早就料到了朕的表態麼?"

【我沒有預測的功能,隻是根據已有數據判斷而已。】光球淡淡道:【史書記載,陛下曾經公然對眾臣宣言,稱“漢有六七之厄,法應再受命,宗室子孫誰當應此者,六七四十二,代漢者,當塗高也。"不但直接預言了大漢隻有四十二年國運,而且連“代漢者”都已經考慮到了。所謂“代漢者當塗高”,至南北朝為止,數代王朝前赴後繼,都試圖證明自己才是真正“當塗高”,可以呼應讖語,取代大漢,上膺天命。如果以這樣的言論做推斷,那陛下無倫說出什麼話來,其實都不奇怪。】

——是啊,連當眾預言大漢隻有四十二年氣

數的這樣暴論都能發表出來,而今不過隻是對愛子心腹談一談亡國問題而已,又有什麼好奇怪的?衛將軍皇太子畢竟還是見得太少,需要學習一個。

天幕此語一出,不但皇帝愕然張口,言語不得,就是惶恐伏地的衛將軍與皇太子,那也是瞠目結舌,反應不能,被如此暴論刺激得有點精神恍惚——不是,陛下,您怎麼猛的嗎?

果然打破一個刺激需要更強的刺激,被什麼“六七之厄”、“再受命”、“代漢者當塗高”等等暴擊大腦之後,所謂的亡國與否似乎不是那麼禁忌的話題了。但還未等暈暈乎乎的幾人理清思緒,光球又慢悠悠開了口:

【不過,陛下在讖語上的造詣還是很有一套的。大漢國運當然不止四十二年,但皇帝駕崩四十二年後卻恰恰是王莽出世,所謂“代漢者”的六七之厄,倒也不全是虛妄。此外,陛下曾昌言,"然自古以來,不聞一姓遂長王天下者,但使失之,非吾父子可矣”,也算是豁達明悟之語……】

光球的聲音漸漸低緩,終於消匿不聞,似乎又陷入了高冷的沉默之中。倒是光球下的凡人們麵麵相覷,彼此臉上都有難以描述的怪異神色——皇帝畢竟還處在意氣風發鬥誌昂揚的時代,一時也體會不出史料中那接連遭逢劇變後蕭索而又沉寂的心境,居然也被如此妙論震得頭皮發麻。

如此彼此對視片刻,皇帝終於長長吐出一口氣來,嘴唇似乎微微開閨,但終歸沒有什麼聲響。不過,跪伏在地的大將軍耳聰目明,卻隱約分辨出了那唇齒間含糊的呢喃低語:"媽的,怎麼什麼實話都往外"

在光球閉嘴之後,殿中幾位終於有閒暇整理心情收拾臉色,重歸於君臣和樂融融的正常氛圍。而皇帝稍稍調整表情,以平靜的語氣再次囑托太子:

"方才朕所說,句句都是至為要緊的事實,據兒,你要仔仔細細的想好自己的選擇。"

皇太子畢竟是太年幼了。迷惘片刻以後,隻能喃喃低語:"臣實在不知——不知有什麼選擇,也實在不知該選什麼……"

讓未滿十五的小孩參與這樣生死攸關無大不大的議論,難道不是略顯荒謬了嗎?!皇帝微微一笑,卻隻是平靜開口:

“若論實際,其實世事千變萬化,那有什麼固定的‘選項’可言?但是據兒你要牢牢記住,無倫選項如何變更,歸根到底我等也隻有兩個選擇而

已——所謂亡國避無可避,人力所能左右者,要麼是亡於中原漢人的手上,要麼是亡於域外異族的手上。而你我當政時做出的每一個決策,實際都是在為這兩個選擇添磚加瓦……"

他停了一停,語氣漸轉鄭重:

“——譬如今日,朕命你隨同旁聽的這邊疆之事,便是事涉將來,極為關鍵的抉擇。

如果朝廷高抬貴手,將這些膽大妄為的軍官輕輕放下,繼續走這改製革新的道路,那麼邊軍將領的雄心野望一旦激發,必將借助新政的便利大肆擴張疆域、增強國力,直至尾大不掉,勢逼中樞為止;到了那個時候,必定是所謂地方做大、藩鎮上位的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