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大漢後世談(十五)(2 / 2)

“——反之,若是朝廷嚴加懲處,斬草除根,斷絕一切革新之路,雖能永絕後患,卻未免會大大傷觸邊地將士的心意;長此以往兵戈傾頹,中原與北疆的戰力必將倒轉,屆時胡馬南下,恐有不可說的屈辱。"

為了顧慮愛子的心境,皇帝特意含糊其辭,沒有交代如宋徽宗宋欽宗及宋末帝等人的待遇,而僅以“不可說”一言代之。

皇太子怔怔望著聖上,隻覺氣氛凝素而又鄭重,竟連開口出聲,都要莫大的膽氣。他沉默片刻,低聲道:

"非得——非得選麼?"

"不錯,一定得選。”皇帝淡淡道:“據兒,拖延不做決定,比做錯了決定更可怕。"

眼見愛子神色怔忪,似乎也是自覺逼迫過甚,皇帝稍一思索,終究也是緩和了語氣:

"不過,所謂禍兮福之所伏,你所做的決定固然都有其弊端,但在弊端之外,卻也不是沒有利益用上天的話說,這應該叫什麼‘辯證’來著。"

光球微微閃爍,似乎想駁斥這關於“辯證”的胡說八道,但終究沒有開口。倒是太子一頭霧水,懵逼得不能理解:

"能有什麼‘利益’……"

亡國還能有好處了?

“所謂利益,也是相對而言。”皇帝一字字開口,儼然是推敲再三,胸有成竹,早已思索停當:“譬如所謂‘亡於異族之手’的選擇,固然結局是屈辱難言,但在穩定與持續,乃至整個國祚國運上,卻委實有自己獨特的優勢……列代宋帝虛外實內,也不是沒有自己的考慮。"

/>隻能說天子就是天子,眼光老辣刻毒而無可比擬,雖然隻能從天幕中窺探出後世曆史的一鱗半

爪,依然精準猜中了宋史種種華麗詞藻偽飾下的真正用心——什麼趙宋“祖宗家法”、“事為之防,曲為之製”?歸根到底,不過是絞儘腦汁苟延殘喘,以各種陰毒手段勉強延長那點可悲的國祚而已!

說白了,趙宋之流那點見不得光的心思其實很好揣測。所謂有亡國有亡天下,如果內部正常的改朝換代,那麼不過亡一家一姓之國罷了,隻要新朝的道德治理水平過得去,中原百姓大抵是沒什麼心思抵抗的——即使以儒家那苛刻之至的“忠君”價值觀,也不過是受舊朝重用的臣工士大夫需要殉一殉節,其他人敷衍著差不多也就得了;大家為前朝號兩聲收拾收拾心情,之後該怎麼過就怎麼過。史書中所說之“傳檄而定”、“望風景從”,基本如此。

畢竟,"肉食者謀之,又何間焉"!

可一旦異族入侵神州陸沉,那便是天塌地陷綱紀墮地的“亡天下”了,值此四海鼎沸蠻夷率獸食人之時,那便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所謂“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那已經不僅僅是一家一姓一族的尊榮富貴,而真正是神州億兆眾生生死存亡的要害所係,爾時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即使被迫著以血肉屍骸鑄成最後的長城,亦要抵抗到底,在所不惜。

這條規律判然分明,毫無走展可言。而細觀趙宋的祖製,則無疑是陰毒的利用了這條規律——既然內部改朝換代如此容易,而外部入侵將遭遇堅決抵抗,那便“虛外而實內”,竭力打壓內部一切動蕩的可能,即使為此喪失應對外敵的能力,也絕不停止。橫豎中原百姓已經被趙宋綁在了船上,屆時外敵入侵,他們也不得不拚死為宋室抗爭。

以後世曆史的種種進展判斷,這條思路雖然陰損惡心,但確實也相當有效——要知道,宋徽宗道君皇帝秉政之時,那是上昏下貪沆瀣一氣,施政之庸暗殘虐有宋以來前所未見,短短數十年裡花石綱花鳥綱豐亨豫大無休無止,窮竭民力刮地三尺,天下百姓如墮水火地獄之中,那是真的盜賊蜂起有了亡國之相——如方臘、宋江、楊幺等等風起雲湧,與趙宋不共戴天,要走“與汝偕亡”的路了。若以常識判斷,任由徽欽二帝彼此折騰,恐怕帶宋也隻有幾十年的氣數了。

而挽救了宋室的是誰呢?恰恰是南下的女真人!

br/>征和年間賊寇四起,各色起義此起彼伏,但等金人縱馬南下,義軍卻忽而一轉攻勢,開始全力支持朝廷,不惜以性命勤王護國——當然,這倒不是起義軍們多麼熱愛趙宋,而是有金人兩相對比,華夏百姓才駭然發現了最恐怖的事實:在道君皇帝治下固然已經如墮地獄,可在金人手上,那地獄居然都是有十八層的……

道君皇帝已經夠擬人了,怎麼還有人的道德觀能夠突破他的下限呢?那他媽是哺乳動物該有的道德水準嗎?!

退而論之,如果道君皇帝時換一個有點擔當的中原本土勢力攻下汴京,那恐怕大宋的黃花菜早就涼了...

以此來看,帶宋這點國運可以說基本是靠著外敵入侵頂起來的。有女真人在對麵做比較,百姓造反的欲望不能不大大下降。如此忍耐求全,才有了南北兩宋合計三百一十九年的離譜壽算——須知,以兩漢那上承天命,由高帝高後及文景武昭宣,乃至光武、明、章等明君一窩一窩出的手氣,縱使全力安撫平定,也不過才兩代四百年天下而已,趙宋何德何能,享國能如此之長久?

以這個角度判斷,這陰毒的策略其實還蠻可靠的……如果不考慮副作用的話。

皇太子生而敏銳,為皇帝這三言兩語點撥以後,隱約若有所悟,但長久思索以後,還是低聲開

"……那麼,另一個選擇呢?"

“另一個選擇,無非就是亡在自己人手上而已。”皇帝平靜開口,但稍稍念及天書所說之“王

莽”,依舊嘴角微??抽搐——以天書的說法,至少西漢朝是真沒有亡國的道理,王莽能借機上位,多半純屬巧合而已;但巧合亦能亡國,足可見製度巨大的紕漏:“當然,自己人造反是更難防範的。不過也不是沒有好處,所謂二王三恪,上古之製;真有亡國的那一天,大概處境也不會太糟。"

是的,雖然天命輪轉,歸於有德,四海無不亡之國;但華夏自古講的就是個存亡絕續、傳承不斷,隻要是正統出身的中原王朝,都會為前代皇室保持足夠的尊重,乃至高官厚祿,榮養終身,以此表示對華夏數千年連續不斷之法統的絕對尊崇。以而今論之,且不說皇帝為周朝後裔姬嘉所封之周子南候,即使漢室乃反秦出身,高祖不也為秦始皇帝派遣了看守陵墓、日常祭祀的陵戶麼?

當然,嬴姓後裔是被胡亥與項羽聯手給霍霍乾淨了

,縱使想優待也無從待起……

尋常帝室尚且有這一份體麵,更不必說在民族文明中地位非同尋常的大漢——以曆史而論,無倫東漢之“山陽公”,抑或季漢之“安樂公”,都算是傳國長久,富貴壽考,在亡國之君中也是難得的尊榮。曹魏及司馬晉兩代奉養,所謂“天下之珍,吾與山陽共之”的待遇,還真不是虛妄。

畢竟說到底,隻要自認是“漢人”的法統,那就總不能對劉氏過於苛刻。就是開國之主不講究,那後世子孫也不要臉了嗎?

相反,如果入侵中原的是什麼根本不在乎華夏文化的純粹蠻夷,那麼劉氏的地位才真正是岌岌可危,所麵臨的侮辱恐怕難以想象。

年幼的太子瞪大了眼睛,一時愕愕難言。而皇帝平靜敘述完畢,卻仰頭瞻望上空,神色泰然:"不知上天明鏡高懸,覺得朕的這一點拙見,是否合理呢?"

光幕微微閃爍,終究沒有開口。

“那麼便是默許了。”皇帝微微一笑,而後俯首注視愛子:“仔細想一想吧,但不要太過於耽擱時間了。畢竟天下大事,做決斷總要及時才好,皇太子。"

不稱呼據兒而稱呼皇太子,那真正是鄭重囑托,嚴肅沉靜之至了。皇太子愕然呆愣片刻,終於緩緩俯下身去:

"……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