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武周後世談(二)(2 / 2)

“妄自揣度?人心似水,莫可約束,這樣的街談巷議,原本也不是朕可以彈壓…不過天視自我民視,民心疑慮如此,自當引為戒懼。施政以立信為第一,總得元元黎庶信服聽從,才能有新政施展的餘裕。商鞅千金徙木,正在於此。"

而今時殊事異,皇帝是真心誠意、毫不參假的要“滌蕩吏治”、“再行新政”了;但正因為真心實意,才不得不麵對往日自己給自己挖的大坑——信任摧毀容易卻難於建立,在用酷吏與檢舉坑將都城上下坑了一波底掉以後,朝廷與百姓的互信不能說是血□融,至少也算形同陌路——什麼“千金徙木”?!即使皇帝將洛陽城一切的高處都掛上千金懸賞,應者恐怕也是寥寥。

但這樣的實情確實是太難聽了。上官昭儀隻能說點絕不出錯的片湯話:

"日久人心自見

。陛下朝乾夕惕,夙興夜寐,用心專誠至此,百姓定當能體會聖上的一片苦意。"

——至於百姓什麼時候能夠體會嘛,那就不方便細說了。

至尊隻是嘖了一聲,並未接過心腹女官這句純屬寬慰的空話。她垂目注視榻上安枕的金玉如意,仔細端詳金質細膩的紋理,輕描淡寫中再次開口:

"太平謝恩的奏疏,今日下午就能遞到了罷?"

上官婉兒垂手答:“是。”

“那就替朕擬一道批複。”皇帝淡淡道:“先嘉許公主的忠貞,而後宣示鳳閣,就說鎮國太平公主身份尊隆,非同尋常,不能不鄭重其事;除尋常的典儀之外,可以特賜上方斬馬劍一柄,巡視中得自專刑罰;舉凡一切斬首、流放以下的決斷,都不必請示朝廷了。"

上官氏本自凝神細聽,默默誦記,但聽聞“自專刑罰”雲雲,仍舊是長睫微顫、呼吸稍亂,幾乎維持不住沉靜如水的麵容。她勉力鎮定心緒,低聲委婉進諫:

"陛下,公主府中並無精熟政事的屬官,位不得人,如何能受此大任呢?"

自專刑罰自專刑罰,再怎麼“自專”,總不能是鎮國太平公主紆尊降貴沿著黃河河道一路親自審案;僅以朝廷體製而論,也總得有幾個下屬分擔庶務——但公主府邸養尊處優,等閒哪裡有這樣的人才?難道叫奶娘與虔婆上手拷問嫌犯麼?

但皇帝並不在意:

"朕聽聞,公主開辦的學堂中曾教授國朝的律例,不少生員習練再三,也算是文法吏的苗子。有誌不在男女,挑幾個出色的生員隨行,幫著把案子辦了就算了事。"

居然真是要將這些一無所知的政治素人給牽扯入局中。

這一句渾若無意,卻恰到好處擊中了上官昭儀思慮良久的軟肋,以至於她頭皮發麻而心跳加速,卻不能不咬著牙說出不合時宜的勸告:

"這都是紙上談兵的尋常人物而已,既沒有料理過庶務,又如何能承擔這樣的大事呢.."

皇帝平靜道:

"清理黃河水道而已,有什麼窒礙難言麼?"

不錯,國朝律令三令五申,黃河水道十裡以內不許修築任何的田地房屋墳墓,是真真正正明明白白的一刀切,毫無

走展推諉可言。就算學堂出身的孤女們再如何不知世事,難道拿一把尺子量長短也不會麼?照著規矩沿途一律鏟平,有違令者直接以上方斬馬劍的名義重懲便可;拿著刑律直接按條文和數字做對錯判斷,還有什麼比這更適合新手的麼?

可是——可是世上所有的事,真的都能——按著刑律來麼?

話趕話說到了這裡,已經再也沒有婉轉偽裝的空間了。上官婉儀緩緩吸一口氣,終於一撩裙擺跪伏於地,深深叩下頭去。

這一招變生突然,殿中侍立的女官凝神屏息而垂目僵立,刹那間如土石木偶金雕玉砌,再沒有分毫的動靜。

而一片寂靜中聲息不聞,皇帝卻斜斜倚靠於軟枕之上,語氣依舊平緩:"上官昭儀,你不妨把話說得更明白些。"上官婉兒微微一顫,好歹沒有說出“陛下高見”,隻是沉斂心神,低聲陳述:

“陛下,黃河上的事牽涉太多波及太廣,利害糾葛,莫可拆解。如若處理不慎,難免會有意料不及的風浪。要是派遣學堂——學堂中的人物,隨從料理,恐怕太不留餘地了.."

"太不留餘地。”皇帝平靜道:“是了,學堂出身的孤女恐怕連朝中顯要的名字都沒有聽過幾個,當然不知道該怎麼在刑罰中權衡利弊,顧慮朝政大局。這樣的舉止,自然是‘不留餘地’.…”

上官婉兒叩首並未再開口,但道理卻已經是顯而易見:能擠占黃河河道開墾牟利的人物,那能是尋常出身嗎?縱使有黃河的大義彈壓,這樣的人物又是可以輕易侮辱摧折的麼?

往昔由鳳閣鸞台主持大政,還有宰相們權衡利弊居中調停,差不多能在錯綜複雜的局勢中和一和稀泥;可一旦讓太平公主麾下的愣頭青們參和其中,那不分青紅皂白真按照朝廷律令重拳出擊,那鐵拳所過之處一片狼籍,恐怕真要搞到雞飛狗跳為止!

——說白了,皇帝的愛女既然不願意給達官顯貴們留此基本的顏麵,那報應分明如影隨形,真當人家是不會反撲的麼?

上官婉兒的陳述未必得體,卻真正是出自肺腑的誠懇良言,忠貞之誠可鑒日月。皇帝縱然不能鑒納依從,也為之稍稍動容,沉默片刻以後她注目香爐,徐徐再次開口,卻已經是亂石鋪街,飄渺而渾無根本:

“昭儀言之鑿鑿,用心至誠,倒讓朕想起昔日侍奉高宗天皇大帝,於燕居時小心措辭,百般進諫的境況了…

…唉,當時朕立足未穩,惶恐戒懼,從未能體察高宗的心意;今日終於能感知一二,天皇大帝卻已經是仙蹤飄渺,龍馭上賓,不可尋覓了。"

她停了一停,平平道:

“說起來,朕的往事你們都該知道一二。當年朕所以能起草莽而廁身鳳鸞,仰仗的全是高宗皇帝非分的拔擢。不過,這數十年來,朕輾轉反側,沒有一日不曾細想:高宗皇帝為什麼要特施青目,挑選一個如此卑賤的小人物呢?"

這幾句既輕且緩,渾若無事,但字字句句淩厲如刀刃,卻都是切割在至尊最敏感最尷尬最見不得人的逆鱗之上;如此的喃喃自陳披肝而瀝膽,絕不是臣下所應稍有耳聞的密辛。於是瞬息之間僵硬冷滯的氣氛回蕩於殿中,有幸隨侍奉女皇的女官們戰戰兢兢俯首咬牙,絲毫不敢泄漏一丁點貿然的聲響。而昭儀獨獨上官婉兒跪伏於下,雖然匍匐叩拜莫敢仰視,但在片刻壓抑的沉默之後,居然低聲開了口,聲氣輕若無物:

"……婢子不知,婢子亦不敢揣測。"

女皇瞥了自己的心腹一眼,嗬了一聲:

“你們不知,其實朕也不知。朕仔細想來,真不知道自己有什麼獨有的長處,能引來天皇大帝的青目?論身世高貴、容貌美麗,彼時的王皇後、蕭淑妃,並不在朕之下;論宜子宜孫,開枝散葉,高宗皇帝也已有了李忠、李孝、李上金、李素節,其實並不必多一個身份尷尬的嬪妃,為他誕育子嗣;若說嫻熟政事、料理機務……朕固然當任不讓,但其實也未必能勝過長孫無忌、褚遂良——那畢竟是太宗的班底,不是朕區區一人可以比擬。"

"所以,高宗皇帝到底挑中的是朕的什麼呢?"

皇帝收回了目光,兀自仰望禦塌以上精心雕飾的穹頂,自禦座而始蜿蜒之上,大殿影壁金裝玉裹,珠寶雕砌,其上則龍鳳起舞、光彩奪目,熠熠生輝而不可逼視,儼然是皇權不可叩問的威嚴。

“直到今日,朕終於能領悟天皇大帝的苦心——他之所以要行此驚世駭俗之舉,不過是看中了朕再無退路而已。"

”王皇後蕭淑妃長孫無忌都是太宗皇帝為愛子預備的佳婦賢臣、穩妥根基;但王皇後也罷、長孫無忌也罷,他們的身份太過顯赫,他們的家族太過強盛,他們的退路也因此實在太多。退路多的人私心往往也多,而私心一旦多起來,有些事情就再也做不了

了...

而朕呢?朕的身份尷尬而又難堪,朕的出身並不算高貴,朕與母家也早早就撕破了臉皮。所以,所以朕沒有依靠沒有根基,沒有任何可以後退的‘餘地’;但也正因為這份沒有餘地,所以朕什麼都可以做,什麼都敢做,什麼也都能做到——朕的能耐未必能與長孫無忌相比,但魏國公落敗而朕僥幸勝出者,依憑的則唯有這份什麼都能做的心氣———旦這口氣泄了,大約朕也就到頭了。”

"……不過說來也有意思。本來千辛萬苦當上皇帝,以為自己好歹算是有了些瓶瓶罐罐,牽連不舍;但現在看來,朕能夠倚靠信重的,其實還是那份彆無退路的心氣……是吧,上蒼?"

皇帝手持如意,輕輕敲打長榻黃金的把手;而金玉相擊時半空中波光粼粼,光幕倏然顯現,卻是靜靜漂浮於禦座之上,沉默不出一聲。

顯然,當皇帝喃喃近乎自言自語時,這奧妙無窮的“天書”,竟不知為何事所觸動,自然而然的由虛空浮現,凝望著滿殿起伏的人頭。

“上天明白朕的意思了,是不是?”女皇盤膝趺坐,手持如意微笑從容,顧盼間雍容的姿儀瀟灑自若,語氣輕柔和緩,娓娓道來,儼然是龍門石窟以外,那座盧舍那大佛的姿態:“——朕的才華不如長孫無忌,身份不如王皇後蕭淑妃,所以能於後宮披荊斬棘者,不過依仗一點一往無前的心機,彆無退路的勇氣。——而今,而今朕倒是終於登基稱帝,可朕這個皇帝,論才乾英武絕不如太宗,論名正言順絕不如高宗,種種劣勢,難以儘數,縱使上蒼為了所謂‘安史之亂’,破例垂示,想來也曾猶

豫過吧?"

光幕一言不發,依舊保持著沉默。

皇帝亦渾不在意,兀自出聲,聲氣低柔婉轉,動聽猶如歌吟:

“不過,太宗也好,高宗也罷,甚至朕廢黜的廬陵王、軟禁的皇嗣,他們固然是名正言順,理所應當,迥非朕可以比擬。可也正因為名正言順,理所應當,才會有種種的顧忌。姓李的永遠有後路可以選,所以有些事情怎麼也做不出來。以而今的局勢,李姓的皇帝做太平天子固然很好,但要推行新政,披荊斬棘,大概就不太能勝任了。”

"....竟,改變曆史,修正未來這種大事,實在是要做儘做絕,不留餘地,才有一二分的成算;而如此不留餘地的大事,最好還是要挑個沒有退路的皇帝來做

,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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