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無不散之筵席(1 / 2)

歲星性和溫柔, 為仁壽之星,歲星玉亦有相同特性, 即使被打碎, 碎片也都棱角圓潤,不可能會劃傷手。

薛懷朔心虛至極, 手一鬆,被他生生捏碎的玉石立刻錯落地掉進了池水中,消失在茫茫霧氣中。

江晚的五感都模糊了不少, 隻遙遠地聽見有什麼東西掉入水中,聲音清脆, 如珍珠四垂, 拂拂然相觸有聲, 接下來就立刻被人抱了起來。

她現在頭疼還是其次的,主要是四肢的關節痛,好像有人在用鋼線勒著,眼前炸開了大團的亮光,有如白晝。

江晚實在是太痛了, 她從來沒有經曆過這種疼痛, 她在某個瞬間甚至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因為這樣的體驗實在不像是人世間所有的。

伴隨著疼痛的,還有刺骨的寒冷, 那種寒冷不是冬天被風吹得冰冷的玻璃窗,而是清晨在結著碎冰的湖水中泡著的濕木頭,是骨縫裡在生長冰刺。

更要命的是, 這種疼痛是忽然出現的。

她原本好好地坐在池邊,剛解開加在頭發上的咒術,打算拆開發髻——就在某個漫不經心的瞬間,那種令人牙酸的疼痛就忽然出現了,完全擊潰了她。

江晚察覺到溫暖的那一瞬間就哭了。

她一邊哭一邊往溫暖的源頭靠去,之前嘗到的那種極其上頭的高純度酒精又出現了,沿著她的經脈一路延伸,仿佛在堅冰上放了一把火,而這火還真真切切地燒了起來。

薛懷朔完全沒預料到她會哭。

之前在海上差點被活生生掏出心臟她沒哭,剛才痛得昏過去渾身發抖差點孤零零地死掉她沒哭,卻在他嘗試救她的時候哭了。

哭得可憐兮兮的,一邊抖一邊無聲地流淚,一點聲音也沒有,隻是眼淚一個勁地往下滑。

薛懷朔不敢渡太多修為給她,他很清楚自己的修為對一般修道者意味著什麼。

高純度酒精是會致死的,可能每個人體質不同可以喝多喝少,但是一定有個量是可以殺死所有人的。

問題是現在薛懷朔不知道這個量具體是多少。

他估摸著差不多了,覺得懷裡抱著的人又暖和回來了,立刻停止給她繼續渡修為——這實在是一項很有技術難度的事情,因為他從沒救過人,而救人向來比殺人難太多了。

“還要……”懷裡的人模模糊糊地發出聲音,攥著他胸前的衣服,縮著肩膀,眼眸睜著,但是一點光彩都沒有,顯然意識已經在崩潰邊緣徘徊許久,“冷……”

她眼睫上還凝結著霧氣。

薛懷朔這次可以確定是眼淚了,因為他親眼看見她哭的。

他有點束手無策,想了想,試探著又給她渡了一點修為。

然後事情就糟糕了。

過量了。

當一個已經喝了許多酒的女孩子,紅著臉言之鑿鑿說她一點也沒醉還可以再喝一點,不要相信她。

否則很快你就會質疑人生,寧願喝醉的是你自己。

江晚現在渾身都泛起了紅暈,在冰天雪地裡待久了,驟然來到爐火旁,身體是會酥酥麻麻地發癢的。

疼痛和寒冷漸行漸遠,新的不適又漫了上來,酥麻和隱隱約約的癢甚至比疼痛還要折磨人,她咬緊牙關,一點聲音都不願意發出來,昏昏沉沉地往他懷裡鑽,覺得自己剛從寒冰地獄中爬出來,立刻又被扔進了熊熊烈火中。

雪白的長發隨著她的動作一點點擦過他的手臂上。

薛懷朔沒空想她的頭發是何時變成白色的,那些雪白的頭發剛才一直浸在溫湯池中,如今正一點一滴地往下滴水。

滴在他手臂上。

薛懷朔想,這個溫湯池的溫度太高了,水有點燙。

他簡直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

他從前隻遇見過重傷瀕死的人放狠話說薛懷朔你心狠手辣不得好死,還沒遇見過重傷的人窩在他懷裡流著淚說師兄救救我。

然而問題是……

他好像並沒有如願以償減輕她的痛苦,而是讓痛苦以另一種形式出現。

這讓一向覺得自己無所不能的薛懷朔心虛了起來。

等到薛懷朔把人抱回房間裡,這姑娘還在難受地蜷縮著身子,眉眼泛紅,哭倒是不哭了,就是眼睛依舊沒有神采,呆呆地在發愣。

薛懷朔一邊反省自己之前怎麼就鬼迷心竅,已經確定了的數量愣是又多加一點,導致現在這種混亂的場景,一邊在給她擦頭發。

他從湯池裡走出來的時候,注意到自己師妹的衣服已經濕得差不多了,樂於助人地給她弄乾了,原本還想順便把滴水的長發也處理一下,結果那個老板娘熱情地遞了塊乾帕子上來……

反正現在他就在擦頭發了。

薛懷朔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他姑且認定自己是個好人,在為搞砸一次救人行動而懺悔。

他很少見到白頭發,修道者沒有誰會喜歡給自己弄一頭白發,個個都維持著年輕年少的樣子。就算是垂老之人,隻要願意,完全可以變化成風華正茂的模樣。

白頭發往往和凡人一起出現,伴隨著味道奇怪的衰老,算是不詳的象征。

待會兒平章師妹清醒過來,肯定要傷心的吧,女修好像都特彆在意自己的容貌。

薛懷朔嘗試著把她的白發永久變回黑色,然而不出意外地失敗了。

反正在這位師妹身上,他基本沒有成功過什麼事情,三昧用不了,說她她道歉,打又不能打,從來沒有猜到過她的腦回路,現在再加一項,連個簡單的變形術都失敗了。

薛懷朔覺得自己把一輩子應該麵對的失敗都攢在她身上了。

等江晚好不容易從高溫業火中掙紮著清醒過來,其實身上還是難受,但是上次的經驗教她要及時道謝,於是不顧手腳發軟,四肢關節還在隱隱作痛,半跪坐在床上,恭恭敬敬地朝著站在床邊的薛師兄道謝:“謝謝師兄救我,師兄你真好!”

薛師兄表情有點微妙,但大體上還是維持著麵無表情的人設,開口問她:“你覺得怎麼樣?”

江晚感受了一下自己仿佛野火掃過的經脈和亂七八糟、倒行逆施的修為,誠實地回答:“很壞。”

剛剛因為她的道謝而覺得自己救人沒那麼差勁,未來專業發展方向說不定還能填懸壺濟世的薛懷朔:“……”

江晚看見他微微俯下身子來,認真地對她說:“我現在沒法幫你,你的經脈已經不允許我再渡半點修為給你了,接下來你隻能靠自己調息,明白嗎?”

江晚愣愣地點頭。

“你這是宿疾嗎?”他問。

江晚搖頭,說:“不是,是上次晉位上仙失敗之後留下的毛病,但是之前都沒有這次那麼嚴重。”

薛師兄思索了片刻,說:“可能是心猿肆虐的緣故……你會有心猿嗎?”

江晚有點不明所以:“什麼意思?心猿不是每個修道者都有的嗎?”從三昧中生出來的啊。

“既然你從來都不知道自己的三昧是什麼,也從來沒用過,按理來說,也不會有心猿的。”

江晚歪了歪頭,她不知道原主有沒有用過三昧,隻好含糊其詞地說:“我也不知道,我一直當心猿來處理的,清心訣很好用的,隻是不知道這次為什麼沒有用了。”

薛師兄搖了搖頭,忽然說:“我前些年去北海時,曾經殺過一隻鯤鵬,那鯤鵬有隻指環,也是用來清心鎮幻的,很適合你。”

他又加了一句:“鯤鵬雖是凶獸,但那隻指環在我身邊養了許多年,已經沒有它的氣息了,你不用擔心會起反作用。”

江晚連忙道謝:“謝謝師兄,真的非常謝謝!”

鯤鵬的一對指環,據說叫做逍遙遊,非常精致,在燈光的照耀下散發著奪目的光彩,屬性也十分柔和親人。

隻有一樣不好。

逍遙遊指環21厘米。

她的手圍15厘米。

這麼說吧,套在手上仿佛戴了兩個呼啦圈。

江晚:“……”

薛懷朔有點傷腦筋:“你先給我,我給你改小一點。”

他凝視了那指環一會兒,然後直接把它撕開一截,取出多餘的材料,重新接回去。

兩個指環各取出一截,他又重新接成一個新的圓環,嫌接成的圓環紋路詭異,硬生生把圓環上的裝飾紋路全部抹掉了。

“好了。”他遞了回來。

江晚沒敢吐槽這指環現在像一對鐐銬,乖乖地戴在手上。多餘的一個先是戴在了腳腕上,但是走了兩步,那圓環還是過大了,不斷在和地麵摩擦,再反彈回來彈到她的腳踝。

於是江晚順著腿的弧度,把圓環往上拉,順利掠過整個小腿,最終停在了膝蓋上方一點點。

“等過些日子去方寸山找點禮青草,把它改成可以自動調節大小。”薛懷朔最後說了一句。

雖然這對名叫逍遙遊的指環非常不智能,是一對在修仙界極少見到的不能自己調節大小的法寶,但是一上身,真的任它貼近自己的時候,還是立刻能夠感受到非常強大的撫慰人心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