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想到這一句,忽然心裡跳了一下,她反應過來不是師兄那個時候不疲憊,而是那時他們的關係還沒有好到他可以把這份疲憊光明正大地告訴她的份上。
“不進來嗎?”薛懷朔打開浴室的門,問她。
他們本來就站的很近,他這麼一轉身,江晚和他幾乎沒有距離,她這時才看清師兄穿的那件黑色袍服。
江晚垂在身側的手指在抖,鮮血的氣息太濃重了,他簡直是穿著件血衣,隻是因為黑色不顯眼,看不出來罷了。
浴室裡的磚是蘇杭燒造的澄泥磚,因為叩之仿佛金石相擊,又叫“金石磚”,顏色暗沉沉的,但是踩上去並不覺得滑,有一種莫名的厚重感。
浴室的水池裡滿是水霧,案上也有一些,但不厚,隱隱約約看得清人影。
她小跑著跟上,幫忙脫了他的外套,回身不知放到哪裡去好,正暗自心驚手上衣袍被血浸染得如此沉重,忽然聽見薛師兄在喊她。
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完全脫光了,半沉在水裡,好看的肩頸和鎖骨都露在熱氣騰騰的水麵上,原本一絲不苟束著子午冠的頭發解開來,散在背後。因為頭發上也有血,江晚看見他背後有絲絲縷縷的紅色一點點淡開。
他對著她張開了手,神情疲憊,聲音微微發啞“平章,過來,我抱抱你。”
江晚將手裡抱著的那件血衣放在一邊,毫不猶豫地順著步階走下了水池,因為水的浮力,她原本穿的大袖衫立刻浮了起來,順著水的波紋一蕩一蕩的。
那是一件飛燕草藍的襦裙,藍色極為淺淡,被水打濕後緊貼在皮膚上,刺繡雖然是燙金的,但是因為大都隱蔽在裙角袖間,並不使人覺得張揚,如今粘在她的皮膚上,反而給人一股隱隱的奢麗感。
……那種讓人聯想到垂落紗帳、女子簪釵與玉枕相擊的奢麗感。
水有點燙。
這是江晚的第一個想法。
接著她就被抱住了。
師兄很用力地在抱她。
他身上依舊是令人安心的苦橙葉氣息,江晚身上的紗裙都有隱隱往上飄的趨勢,所以她感覺到了薛師兄穿著的下著飄起來,在她的小腿上親密地蹭了蹭。
原來沒脫光啊……
她也說不清是失望還是什麼彆的情緒,伸出手環抱他的背部,像哄小孩子一樣在他背上拍了拍。
薛師兄把頭擱在她的肩膀上,大約覺得她鬢角散下的細碎頭發有點多,用臉在她耳前蹭了蹭,找到一個舒服的姿勢,然後才放心地閉上了眼睛。
江晚要配合他的姿勢,必須得仰著頭,於是她就一直仰著頭看水麵的冉冉白霧往上升,窗外的雪下得很大,悄無聲息的。她想,來的時候外麵還刮著寒風,但是這個充滿熱氣和薄霧的房間已經把一切都隔絕在外了。
她察覺到自己後頸上有輕輕的氣息打上來,節奏鮮明。她愣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那是師兄的呼吸,而且吸氣明顯比呼氣重。
他在聞她身上的味道。
那一刻她覺得自己一直在緊繃的神經終於放鬆了下來。
“師兄,”她說“你很累嗎?”
“還好。”薛懷朔說“這樣以後他們不會來找你的麻煩。”
江晚“……”
薛懷朔的語氣緩和下來“你想幫人家,也要小心自己的安危,好不好?”
他說完這句話,想了想,又補充道“……做好事不一定會有好報的,你看我師父,他做了一輩子好事,最後也沒有什麼好報。”
江晚含糊地“嗯”了一句。
薛懷朔頓了頓,忽然聲音放輕了一點,帶著點自嘲的意味“我殺了那麼多人,好像和你討厭的那些人也沒什麼區彆……我之前太急了,語氣不好,你不要討厭我。”
江晚連忙搖頭“沒有的,師兄是為了我,我知道的,師兄隻是……”
她有點哽咽,但還是快速說完了整句話“……隻是為了我好。”
薛懷朔察覺到她的情緒有點不對勁,但他有點誤會了,他的聲音越來越低,他眼睛半閉上,簡直下一秒就要睡過去了“不要多想,他們該死,你沒做錯。”
他摸了摸她的頭,囈語一樣“沒事,哥哥給你撐腰。”
江晚覺得什麼都維持不下去了,包括那個一直在用的將滿頭白發變成黑色的術法。她覺得好累好累,好像一下子回到了最初,她滿頭白發,手腕在汩汩地往外冒血,披著糟糕透了的頭發,穿著糟糕透了的衣服,跑到外麵想找人救救自己。
救救我,救我於泥沼之中。
窗外萬裡飛雪,以穹蒼作烘爐,熔萬物為白銀。
她眨了眨眼睛,一顆眼淚悄無聲息地掉了下來。
她其實沒想哭的,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想的,她心裡很悶,有什麼東西讓她難過得要命。可是這麼多年了,她沒有學到除了哭以外的任何發泄方式。
江晚原本以為一顆眼淚在熱氣騰騰的池子中並不引人注意,但事實上她的眼淚一離開臉頰滑落下去,她立刻就被自己師兄微微拉開距離,握住手臂,在他身前被捏住下巴抬起臉來。
因為剛剛才落過淚,她臉上的淚痕還沒乾,很輕易就能看出來。
薛懷朔的表情已經放鬆下去了,現在又帶上了幾分疑惑,他用指腹去抹她臉上的淚痕,以確定自己下的結論沒錯。
平章師妹的頭發本來是白色的,他是知道這件事的,但是現在看她鬆鬆挽著一頭白發落淚的樣子,他的感覺倒仿佛她的頭發是今天忽然白的。
佳人白發。
“你哭什麼?”他疑惑地問,“你想要的我都給你了,想做的事情也幫你做到了,你不高興嗎?是想要親親嗎?”
江晚搖頭,她努力抿嘴笑,可是她臉上的淚痕還沒消失,整個人又哭又笑,眼眶泛紅,隻叫了他一聲,就聲音哽咽,說不下去了“哥哥……”
薛懷朔見不得她這幅模樣,他執得了刀、殺得了人,但是不知道自己師妹躲在他懷裡偷偷哭該怎麼辦。
他有些茫然地想,怎麼辦啊,親親她,抱抱她,要是還是哄不好怎麼辦啊?
薛懷朔用指腹把她臉上的淚痕擦掉,可是立刻又有新的淚珠湧出來,他聽見自己師妹哭得哽咽,她哭著說“我怎麼這麼沒用啊?”
想做的事情做不到,想保護的人保護不了,師兄明明不想做這一切的,卻因為她摻和進來了。
她哭得肩膀都在抖,自己不停地抬手去擦眼淚,情緒崩潰的一瞬間她就知道不對了,但是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
薛懷朔弄明白了她在哭什麼就好了,他摸摸她的頭,安慰道“沒事,沒用就沒用,哥哥保護你。”
你要是什麼都會,就不再需要我、依靠我了,也不會靠在我懷裡哭,要我哄了。
江晚被他嗆得說不出話來。
這種不同尋常思路、當事人完全不覺得不對的安慰反而迅速讓她止住了眼淚,沒有繼續哭下去。
她擦了擦眼睛,小聲說“師兄,我想變厲害,像你一樣厲害。”
薛懷朔見她情緒逐漸穩定下來,親昵地蹭了蹭她的臉頰,重新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手放下去把她的手握在手心裡,他很喜歡這個姿勢,讓他感覺這個世界上她隻和他最好。
他說“我來看看,你不要亂動。”
江晚還沒反應過來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就察覺有什麼東西從他摁住的手腕經脈上遊走上來,緩慢地在往她全身的經脈爬。
薛師兄畢竟有東海浮山的血脈,他的修為精純是精純,但是對於一般的修道者來說,他的修為一旦進入自己的經脈,無異於往傷口上倒高強度的酒精。
江晚知道這一點,因為上次在羅候山前溫湯鎮她就差點被薛師兄這麼直接搞死,雖然他是為了救她。但那就像是一個渾身是傷口的病人被泡進高純度的酒精中去,彆說痛得一個激靈,痛死都不稀奇。
但是這次不太痛。
他隻抽取了極少的修為,在緩慢地探查她的情況。
江晚把臉埋在他胸前,咬著唇,什麼聲音都沒發出來,默默地承受著。
她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結束的,反正薛師兄開口說話的時候,她的意識已經半放空很久了,差點枕在他肩膀前睡過去。
薛師兄說“你的修為沒什麼問題,衝擊上仙階位應該綽綽有餘……奇怪,晉位失敗之後修為大損,你恢複得這麼快嗎?這樣的天賦,不應該會失敗。”
江晚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她自己也很茫然,以她完全沒有遇到困難的修行經驗來看,她覺得這具身體天賦極高,確實不應該被一個晉位卡上幾百年。
原主的心猿到底是什麼?怎麼強烈到越過如此高的天賦,直接把人給打擊死了?
她搖搖頭,說“我不知道,可能是什麼彆的因素?”
薛懷朔想了想,沒想出什麼所以然,但是他對於平章師妹的事情向來是以保守穩妥為上,於是他摸了摸她的頭,順理成章地說“彆擔心,哥哥幫你。”
江晚疑惑地仰頭看他。
她身上那件衣服已經在水壓的作用下完完全全貼在了皮膚上,薛懷朔不懂什麼叫飛燕草藍,他隻知道她這件衣服是近似白色的淺藍,被水沾濕後更是幾乎變成了純粹的白色。
他的妹妹真好看。
薛懷朔安慰地在她唇瓣上貼了貼,他對吻的理解就是這樣,因為這麼唇瓣摩擦確實也帶來了足夠多的愉悅,他一直沒有做出任何懷疑。
他說“把我的真陽之氣給你,晉位上仙不會出問題的。”
這些天勤奮刻苦修行典籍的江晚一愣,她在自己腦海中迅速搜索真陽之氣是什麼。
然後她想起來了。
真陽之氣寓於命門之中,為先天之真火。
也就是……嗯……
師兄的元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