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二更君(1 / 2)

再生歡 八月薇妮 19000 字 3個月前

頭頂的烈日在眼前搖曳。

韓青差點兒直接栽倒, 他單膝跪地,閉上雙眼忍著腦中的暈眩。

而在記憶的浮光掠影裡,阿嬤進了油鍋, 阿爹被活生生割去頭顱,已經是人間慘絕。

但最終將韓青壓倒至死的另一件事是……

薛放的話像是一個信號, 突然間喚醒他最不願意回想的記憶。

是,他確實知道自己的母親木桃葉的下落。

是,木桃葉確實已經死了。

他目睹著自己的至親一個一個離開,最後連他唯一的希望也不複存在。

此時韓青的雙手仍舊被捆在身後, 他隻能用緊閉雙眼緊鎖眉頭來對抗那令人發瘋的痛,就仿佛那把鋸開阿爹頭顱的刀子,正在吱吱地開他的腦袋。

薛放人在馬上, 垂首望著跪在地上的韓青。

憐憫嗎,或許。

但韓青需要的不是憐憫, 而他也不必要給。

薛放能理解韓青的所作所為,假如……就如韓青所說在他的位置上, 那恐怕他會做的比韓青更凶殘百倍。

但他不是韓青。

“阿哥……”一聲驚叫,是佩佩從馬車上跳了下來。

她衝到韓青身旁,心疼地將他扶了起來。

“我說過我不是你阿哥!”韓青怒吼了聲,額頭的汗滴滾滾落下:“走開!”

肩頭用力一撞, 他將佩佩撞飛出去。

女孩子跌在地上, 想起身,又掙紮不動。

木亞慌忙跑到佩佩身旁看她是否受傷。

薛放凝視著這一幕:“你何必這樣!”

“你懂什麼!”韓青低著頭,淚跟冷汗交織在一起,“你根本不知道……”

“我怎麼不懂。”薛放冷冷地:“倘若是怕連累他們兩人,大可不必,你犯的罪你自己擔, 巡檢司不會株連無辜。”

韓青搖了搖頭:“你果然不明白。你不明白你以為早就死去的人突然出現麵前,你是何其歡喜何其感激上蒼,以為上蒼還存一絲仁慈給了你最後一點希冀,但是很快你發現,那不過是上天一個惡意的玩笑而已,他隻是想玩弄你,讓你覺著你還可以活,可事實上他會毫不留情地……奪走你的最後那點、賴以生存的東西,他根本是想看著你死啊。”

薛放屏息。

“我隻是不想,讓他們像是我一樣,以為失而複得,其實是得而複失,”韓青低聲喃喃,然後他抬頭:“你懂什麼?薛十七,你這樣出身名門處處都有人護著的尊貴小公子,你經曆過那麼多的生離死彆嗎?”

“阿哥!”旁邊的佩佩哭著叫道:“你是我的阿哥呀……”

“我不是,”韓青咬緊牙關,仿佛用儘渾身力氣般吼道:“早在十三年前的人頭穀裡,你的阿哥已經死了!他早就已經死了!”

那個善良膽怯的男孩兒,確實走不出人頭穀了。

出來的這個,是手中握刀的韓青。

佩佩從木亞身邊掙紮開,連滾帶爬地到了韓青身旁,不顧一切地張手抱住他:“沒有,沒有!我認得你是我阿哥!你是帶我上山摘果子的阿哥,有毒蛇來咬我幫我打跑毒蛇的阿哥,自己餓肚子也要給我東西吃的阿哥……”

韓青不等她說完,又是用力一撞。

佩佩倒在地上,額頭流出了血,但她還是重新爬起來,執著地抓住了韓青的胳膊:“阿哥,阿哥,活著還是死去,咱們都是一家人,你忘了阿爹跟我說過的……”

韓青沒有再動。

淚從緊閉的眼睛之中奔湧而出,韓青終於開了口:“我沒……”

就在這一瞬,薛放臉色微變,厲聲喝道:“戒備!”

話音剛落,“嗖嗖”數聲,幾支箭從兩側的林子裡射了出來!

其中卻有一半是衝著薛放來的。

薛放人在馬上,本是極難躲避的,危急關頭,十七郎雙腿用力,馬兒得令急向前衝去,可是薛放卻並未如平常躲避箭矢一樣俯身馬背,因為他知道這並非在移動的戰場上,敵人在射箭之前就已經瞄準了他。

而且那不是一支箭,縱然伏身下去,就算可以躲開幾支,腰腿處卻總是逃不了被射中負傷的。

馬兒往前狂奔之時,薛十七提氣一躍,整個人淩空而起。

薛放人在空中,雙臂一振,背後的披風隨之張開,真如一隻展翼的鷹隼般。

雙足落地,薛放一甩披風,向著箭簇來的方向喝道:“什麼人,滾出來!”

他周圍的那些士兵,聽見他叫戒備之時,各有防範。

但就算如此,也有數人受了傷,可奇怪的是……那些射來的箭,並沒有一支射中要害的。

就在薛放怒喝一聲後,果然自林子中衝出了許多人馬,這些人一色的青衣,黑巾蒙麵。

為首一人身材頗為壯碩,上前道:“當官兒的,今日若想全身而退,便把你們所拿的這些人放了!”

薛放道:“你說什麼?放人?”

“不錯,他!”那人手一指韓青,又往後一揮指了指桑普洛侄子等人:“你彆以為我們兩江三寨的人是好欺負的,惹急了,把你們巡檢司也翻過來,即刻放人,我們便不為難,如若不然……”

他們的人數眾多,竟比薛放這裡的官兵還要多上一倍,且一色青衣氣勢驚人,這情形若是換了彆人,隻怕要嚇破了膽。

薛放雙眼一眯:“兩江三寨……還有你們這等人物?我怎麼不知道?你報上名來我聽聽。”

“誰跟你寒暄家常,快放人!”為首那人有些焦躁,畢竟前方隋子雲還帶了大批兵馬,若是察覺他們沒跟上,即刻就會返回來救援,那時候就糟了。

薛放笑:“有趣,你們學人家劫囚,是不是也做的乾淨利落些?”

為首那人跟周圍幾個人麵麵相覷,顯然有點不知所措:“你、你說什麼!”

地上的韓青看到這裡,不由輕輕地搖了搖頭。

薛放瞄了韓青一眼,道:“既然知道換了衣袍,怎麼不知道把佩刀也換一換?你們這些蠢貨,拿著巡檢司的刀出來劫囚,還假裝兩江三寨的人,叫我說你們什麼好,當老子是瞎的嗎?”

那些人聞言,紛紛低頭看向手中的刀,要辨認是否巡檢司的刀,隻要檢查刀柄上所刻之印便知,可對於極熟悉巡檢司兵器的人來說,隻掃一眼便可看破。

“胡說,這不是……這哪裡是巡檢司的?”為首那人把刀一揮:“薛十七,你少在這裡唬人,趕緊放人,我說最後一遍,你若是還不放人,就彆怪我們手下不留情了。”

“放哪個人啊?”薛放負手,淡淡地問。

“韓……”那人才張口又停下,隔著蒙麵布都能看出他後悔不迭之態。

就在這時,地上的韓青慢慢站了起來:“英虎,你不在津口,為何帶人過來胡鬨!你們這點伎倆,豈能瞞得過人!自不量力!”

蒙麵那人聽見韓青出聲,死死握了握刀,終於一把把自己的蒙麵巾拉了下來,露出一張真正胡子拉碴的臉:“旅帥!我們是想救你!”

韓青道:“我不用人救,更沒許你們亂來胡鬨……還不向薛旅帥致歉。”

英虎看著他,又看看薛放,哪裡拉的下這個臉:“我……不行,旅帥若是給他帶回去,必死無疑……我們都是旅帥帶出來的,豈能眼睜睜看著?”

韓青沒理他,隻看向薛放道:“薛旅帥,這些都是我在津口的部下,請你不要介意,他們隻是……”

“我介意,”薛放道:“方才他們可是衝著要我命來的。”

韓青一頓:“薛旅帥……”

他本來已經絕情絕意,仿佛無有牽掛,連佩佩跟木亞也狠心不認。

可此時韓青望著薛放,眼中卻透出幾分祈求之色:“我的命你拿去,但是他們……他們都是巡檢司的同僚手足,平時亦毫無錯處,隻這一次,請你、務必網開一麵。”

薛放還未開口,那英虎叫道:“我是旅帥你收留的,我的命也是旅帥你的,我不怕,他們願意就把我的腦袋拿去,隻要旅帥無事。”

“你住口!”韓青瞪向英虎。

英虎果真停了下來,圓眼睛裡透著委屈。

韓青道:“跪下!向薛旅帥請罪!”

英虎晃了晃腦袋,終於把腰刀扔在地上,向著薛放走近兩步,噗通跪在地上:“薛十七……不,薛旅帥!我知道您能耐,求您把我捉了去,割了我的腦袋,都無所謂,放了我們旅帥吧!瀘江三寨那邊的事我們聽了個大概,旅帥若是早告訴了我,不用他動手,我自己把那些惡賊殺的乾乾淨淨。薛旅帥,就當做我殺的吧?反正您做主,把我拿了去,把我們旅帥放了,好不好?”

他真心實意的,甚至向著薛放討好般地笑了笑。

薛放看向韓青:“韓旅帥說我得了一個寶貝,原來自己身邊兒也有個‘寶貝’。”

韓青沒有心思再跟他鬥嘴了:“薛旅帥……英虎他先前街頭流浪被人打的半死,是我收留的,他為人愚直不懂變通,你不要跟他較真,今日……就當他們沒有來過,放他們走吧!”

他說了這句又上前:“你知道的,萬一這件事鬨大了,會有多少人被牽連在內。”

巡檢司的旅帥下獄,已經夠人震驚的了,倘若再鬨出巡檢司的人來劫囚,那可真是亂了套,隻怕整個羈縻州都要震動,人人自危。

這樣的後果就是,朝廷一定會嚴查羈縻州巡檢司,韓青的話並不是危言聳聽。

薛放道:“都多大的人了,總乾這些沒頭腦的事,韓青,我原先討厭你,覺著你陰險藏奸,現在想想,真是高看了你,畢竟……隻有你這樣愚蠢的人,才會帶出這幫沒腦子的貨色!”

韓青並不覺著惱怒,他肯罵自己,證明尚可變通。

英虎卻有點忍不了,他狠狠瞪向薛放,臉上的胡須亂飛:“你要罵罵我,彆連帶罵我們旅帥!”

“你還有點意思,”薛放笑,垂眸忖度片刻:“好,你不是要劫囚嗎?你來,隻要你在我手上過了三招,我立刻放人。”

英虎的眼睛放光:“薛旅帥,你說真的?”

韓青卻急忙阻止:“不可!”他心裡明白,連他都未必是薛放的對手,何況是他的下屬。

而薛放故意開這條件,隻怕存心不良。

可英虎救人心切,就算是救命稻草也要抓住:“一言為定,我跟你過招!”

他雖是粗人,但拳腳功夫了得,跟戚峰一樣走的都是剛猛的路子。

因薛放並沒有要動兵器的意思,英虎正中下懷,打定主意跟他肉搏。當下毫不留情,使出渾身解數向著薛放攻去。

三招,隻要三招而已,這少年旅帥未免太看不起人了!

津口巡檢司誰不知道,英隊正一拳下去,能把堅硬的磨盤都打的開裂。

薛放閃身。拳風擦著臉頰而過,有些生疼。

他有點欣賞這莽漢的拳力,但這不夠。

二招,英虎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便大吼了聲,雙拳並出,瘋虎一樣向著薛放攻去。

薛十七郎這次並未閃避。

左格,右擋,看似隨意,其實準確擊中英虎的雙手虎口處,輕輕鬆鬆卸去他拳上大部分力道。

英虎憤怒:“接我這一招!”他將渾身之力蓄於拳上,泰山壓頂般擊落。

薛放張手,當空一擺,姿態極其好看,那是拂雲手。

他的掌風在英虎偌大的拳頭旁邊掠起無形的風團,而後,五指張開,突然間迎難而上,一把攥向了英虎的拳。

英虎心頭一喜,隻以為他終於露了敗相,畢竟沒有人能抵擋他這一拳之力。

他虎吼了聲,奮力向前,想要叫這少年旅帥吃個虧。

旁邊韓青卻叫道:“十七郎手下留情!”

薛十七身後的披風被拳風跟內力所激,烈烈蕩起。

“哢嚓嚓……”暴烈聲響,倘若楊儀在旁,必然能聽出來,這是人的手骨,腕骨,被猛力折斷的聲音。

英虎的臉上露出難以忍受的痛色。

三招過了。

薛放撒手。

英虎哆嗦著,右臂軟軟地蕩下。

他身後眾人這才知道事情不妙,趕忙上來扶住。

“這是你想取我性命的小小懲罰。”薛十七郎信手拂動自己衣袖上的塵灰,並整理自己的袍擺。

新換的褲子果真有些太過窄小,弄得他不敢十分發力,生怕弄的哪裡開裂。

韓青歎了口氣:“十七郎……”

“夠了,”薛放沒容他開口,隻往大路上瞟了眼:“還不快滾,等人來捉呢?”

英虎眾人不知所以,韓青卻已經明了,他有些緊張地喝道:“你們快走!英虎即刻帶人回津口,今日的事不許提起!我……我的生死我自己有數,不用你們管!”

“旅帥……”英虎眾人還在遲疑。

韓青怒道:“滾!你們……是不是要逼死我才罷休!”

眾人聽聞這話,不敢再多言,英虎重又跪下,向著韓青磕了個頭,其他人跟著跪地,然後便紛紛撤入了林中。

而就在最後一個人奔向林子的時候,大路口上塵土飛揚,顯然是有大隊人馬來了。

薛放往前走,大聲吩咐受了箭傷的士兵:“自個兒好生收拾,誰敢叫人看出來,我踹他的屁股!”

十七郎之所以一眼認出英虎等人的身份,除了他們的兵器、行動顯然是受過訓練的外,還有一點就是他們所射出的箭。

射向他的那幾枝確實是想要他的命,大概是因為他最難對付,並且英虎等人以為他是捉拿韓青的罪魁禍首,所以“擒賊先擒王”。

但是其他射向士兵們的箭,卻並不是瞄準要害,多半都是往腿上招呼。

可見他們並不想要巡檢司的手足死,而隻是想叫他們不能戰鬥。

看在這點兒的份上,薛放願意大發慈悲放他們一馬。

前方來的人是隋子雲,他見薛放遲遲沒跟上,心知不對,便趕忙帶人前來查看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