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聞凝視著她,似乎很是期待。
楊儀的聲音越發低了:“但他仿佛沒有真心要給將軍看診。”
狄聞的眉峰揚起,卻沒言語。
楊儀卻皺了眉,她望著狄聞:“將軍……是不是早就知道?”
狄聞又輕輕地咳嗽了兩聲,楊儀忙給他輕捶順氣。
“這位先生,是我重金所請,據說呢,”狄聞的聲音不高,低低沉沉:“他曾經是京內名醫。”
楊儀不懂這話的意思:“京內?可是……就算名聲再大或者再高明的大夫,若不好生給病患診治,便是無用,為何還要重金留他。”
狄聞笑看她:“京內名醫,自然是、有點心高氣傲的。對我而言,治不死人,就已經算是難得的好大夫了。”
倘若這會兒是隋子雲在,他必然會嗅到狄將軍的言外之意。
楊儀隻覺著狄聞是不是中邪了,放著能治好病的大夫不要,要個存心不良、治的半死不活的是何意。
“可是……”
正在此時,外頭有個侍衛走了進來:“將軍,隋旅帥那裡緊急派人來報。”
楊儀回頭看他不上前也不出聲,趕忙往後退了五六步。
那侍衛疾步上前,在狄聞耳畔低低耳語了幾句。
狄聞臉色微變,瞥了眼楊儀,才低聲問:“外頭,都弄乾淨了沒有?”
侍衛也放低了聲音:“正叫人……清理,還有屍首本來……可……”
狄聞抬手製止了他,隻又用楊儀聽不到的聲音吩咐了幾句,侍衛便倒退兩步,轉身迅速出外了。
楊儀在後麵聽得模模糊糊,也不敢擅自揣測,心裡倒是有點後悔。
她跟人相處、交際之類到底太淺,方才侍衛停口不言還未稟告的時候,她就該直接退了出去。
可她實在大意了,以為自己跟狄聞的話還沒說完……
但狄聞畢竟乃是封疆大吏,他的一些機密必定事關重大,豈是容人在旁的。
楊儀正自懊悔,狄聞卻察覺她的不安,他故意輕描淡寫地:“才說到京內,京內就有消息來了,你說巧不巧。”
楊儀才要問,又趕忙住嘴,隻道:“若是將軍忙,我可以……”
狄聞道:“這會兒確實不適合再說。你先去吧,回頭得閒、再跟你說話。”
楊儀正欲後退,狄聞抬手摁著腹部,輕輕地吸了口氣,麵上流露忍痛之色,仿佛自言自語般:“雖說是舊症,可這兩個月來,腹痛一次比一次厲害。叫人實在難熬。”
楊儀道:“將軍……”
狄聞複又一笑:“好了,你且先去吧,回頭必要再勞煩的。”
楊儀從內退出來,正好那胡大夫還站在門口,雖然相貌平平無奇,但卻透出“曲高和寡”的傲然之氣。
楊儀瞥了他幾眼,那邊薛放跟狄小玉迎上來:“怎樣?”
“這會兒將軍有事,稍後再說。”
狄小玉便忙先進內了。薛放道:“剛才有人進去,什麼事比治病還要緊?”
楊儀拉著他往外走:“據說是京內有消息,不知是何消息。”
“又是京內,”薛放嘀咕了聲:“讓狄老頭這麼緊張的,指定不是好的。”
楊儀回頭看了一眼那胡大夫,隻見他也正目送自己,她趕緊跟薛放又走開幾步,一直到出了門。
薛放看出她有些反常:“怎麼了?”
楊儀想起狄將軍跟自己說的那些話,稍微猶豫:“狄將軍跟我說了些我不懂的話,我實在不明白。”
薛放笑道:“老頭子跟你打啞謎了?上了年紀的人就愛弄這些沒用的,不懂不要緊,你告訴我,我給你解開,我最擅長對付老頭子了。”
楊儀哭笑不得:“旅帥。”
薛放看看天色,這雨似乎有越來越大的架勢,侍從把傘遞過來,薛放拉了楊儀一把,讓她靠近了些,慢慢下台階。
楊儀就把狄聞告訴她的那些話轉述給薛放,道:“我看狄將軍的意思,他知道這位胡先生沒用心給他治病,可還是重金留他在身邊,難道是因為胡先生是京內來的,隻為博一個風光名頭而不顧身體?還是說……”
“如何?”
“他總不會有什麼難言之隱吧。”
薛放聽到這裡,臉上露出一抹笑:“孺子可教,先生總算悟了些。”
楊儀止步:“什麼?你是說狄將軍真有什麼……難言之隱?”
薛放拉了拉她的手腕,示意她繼續走:“我本來也不懂,聽了你的話,才明白過來。”
這會兒雨點打在傘上,發出急促的啪啦啦地響聲,眼前的所有景物都模糊起來。遠處的群山也被籠罩在雨幕之中,翠綠雨潤,氤氳曼妙,倒是彆有一番情趣。
薛放道:“狄老頭子坐鎮西南,羈縻州對朝廷來說是個燙手的山芋,但在他掌中,卻治理的井井有條。”
“狄將軍確實能耐。”
“你覺著是好事麼?”
“百姓免除戰亂流離之苦,自然是好事。”
“可是對於朝廷來說,確實喜憂參半。”
楊儀不解,忍不住又站住:“憂從何來?”
薛放索性也止步:“你沒聽說功高震主?狡兔死,走狗烹,飛鳥儘,良弓藏。”
楊儀窒息。
薛放回頭看了眼精舍的方向:“狄老頭子也是一樣的。這胡大夫是什麼京內名醫,照我看,是朝廷派來的密探。專門監視著狄將軍的一舉一動。”
“密探?!”楊儀脫口而出,十分震驚。
不過,假如胡先生真是有目的而來,狄將軍明知他不肯為自己儘心診治,卻還留他在身邊,就能說得通了。且再回想,方才狄將軍跟她說的那些話,似乎也能理解了。
狄將軍身體不好,這對擔心他功高蓋主的朝廷而言,自然是“有利”的。
傘下光線陰暗,楊儀的臉色卻跟冬初之雪,似乎吹一口氣都會融化。
“當然這隻是我的揣測,未必就……”薛放把目光移開,看向前方。
那裡,在瀘江邊上,本來架著好些木柴堆,看著像是要生火,又不知到底如何。
但如今沒有人管那個了,一隊士兵排著隊不知在做什麼。好像抬著……
正在此時,一聲哭喊穿透雨幕,兩個人都循聲看去,卻見雨中跑出一個嬌小的身影,踉蹌往江邊而去,她身後是木亞老爺爺,孤零零地跟了上去。
楊儀叫道:“是佩佩姑娘!”
兩人不知何意,正在打量,卻又聽一人道:“戚隊正!”
楊儀轉頭,原來是戚峰,也不顧自己身上的傷跟病,冒著雨往佩佩的方向奔去。
“這又是在唱哪一處?”薛放喃喃。
楊儀卻推了他一把:“旅帥快去,戚隊正身上的傷還沒好,禁不得這般大雨!”
“那也他自找……”薛放悻悻,嘴裡這麼說著,去把傘往楊儀手中一塞:“拿好了,站著彆動。”
他自己衝出雨幕向著戚峰方向奔去。
楊儀舉著傘,追了兩步又停下。
隻見薛放趕得很快,不多時已經到了戚峰身旁,他猛地一拽戚峰,動作粗魯幾乎將戚隊正扯翻在地,兩個人激烈地爭執了幾句,楊儀隻隱約聽見:“沒天理……眼睜睜地……”以及“你忍心”之類的話。
最後薛放拋下戚峰,自己大步往前趕去,看他的方向,是正衝著那一隊不知抬著什麼的士兵。
雨點遮住了目光,楊儀往前緊走了兩步,突然看見士兵所抬的擔架上,垂落了一隻慘白的手!
而這時侯佩佩也跌跌撞撞地衝到了那邊,卻給兩個士兵攔住,佩佩厲聲叫道:“阿哥!”
楊儀的眼睛睜大,她終於明白那是什麼……那應該是韓青的屍首?!可是為什麼竟然會被抬到瀘江邊上?
“戚隊正,是怎麼回事?”她終於趕到戚峰身旁。
大概是被薛放訓斥,戚峰沒有再往前衝,可也沒有回房,隻是站在原地,雙拳攥緊,牙關緊咬,這讓他的臉看來有些猙獰。
“戚隊正。”楊儀把傘舉高,試圖給戚峰遮雨。
戚峰卻仿佛失去了理智,猛地將她的傘一把打飛出好遠,他聲音嘶啞地吼道:“他們要把韓青的屍首扔進江內!”
“什麼?”楊儀驚呼。
冷冷地雨劈頭蓋臉澆落,弄得楊儀極不舒服,她正抬手擋著頭,聽了這話,她簡直不敢相信,手都僵了。
戚峰吼道:“說是什麼狄將軍的意思,我知道他罪無可赦,但是人都死了,連屍首也不放過?先是要用火燒,下了雨不能用火了,又要扔到江裡去,到底有什麼深仇大恨,難道韓青不是他養大的!”
此時,那邊佩佩被士兵攔阻過不去,木亞上前拉住她的胳膊勸阻。
正在這關口,薛放趕到,他二話不說一掌揮過去,被打的士兵直接斜飛出去,重重跌倒在泥水之中。
薛放才踏前一步,忽然又有幾個士兵衝過來攔阻,為首一人喝道:“薛旅帥,這是將軍的意思!您若反對,隻管去問將軍!”
楊儀驚心動魄,隻管看著這幕,卻沒聽見身後雨幕中傳來的噠噠馬蹄聲。
馬群中間那人,折上巾垂落的兩抹飄帶在雨中微微蕩起,他勒住韁繩,遙遙抬眸看向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