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涼藥能暫時壓製他體內的熱毒,但涼熱交替,藥性相反相克,反而會傷到他的臟腑,隻一時不會致命。
楊儀說那隻是第一顆,如果還要繼續再服用兩顆,毒性激發,自然會治胥烈於死地。
畢竟楊儀就算再能耐,也拿不出那什麼神乎其技的“食腦蟲”似的蠱毒,且她也不會鑽研那些。
但隻用她平生所知所會,就已經足夠了。
所謂名醫要殺人,完全不用刀。
甚至一顆救命的藥,用在不同的人身上,反而會成為催命符。
胥烈背上的傷不能大動,走路的樣子還是有些怪的。
薛放一眼看了出來,但這會兒難兄難弟,誰也不用說誰了。
胥烈在薛放對麵落座,打量著薛放的臉色:“真不枉我之前恨不得你死,果然是我朝心腹大患。若一早除了,今日我也不至於跑到定北城來了。”
薛放道:“你這會兒說這些話,是不是以為我不能打你了?”
胥烈一笑:“你不喜歡聽實話,難道想我說些虛言假套?何況這是恭維,你難道聽不出來?”
薛放哼了聲:“你的恭維太過新奇。”
胥烈看向楊儀,臉上的笑意斂了斂,尋思片刻:“方才海納在這裡?”
薛放皺眉:“什麼海納,是曉風。”
“你既然知道我說的是誰,那就好,”胥烈平靜地望著薛放:“我也不是來爭吵的,你該明白。”
薛放不語。
胥烈道:“我的誠意,已經告訴了俞監軍。想必你也能猜到幾分。”頓了頓,胥烈看向楊儀道:“其實那天晚上我姐姐在石狼坳見過海納後,弗邑關本是要出擊的,是姐姐給製止了……”
“聽你的語氣,你似乎很遺憾。”薛放道。
胥烈搖搖頭:“確實,按照我的意思,不該心軟。再怎樣,畢竟是兩國之爭,容不得兒女情長,可到底……”胥烈打住,而隻看著薛放道:“你還沒告訴那孩子他的身世?”
薛放畢竟才醒來不多久,且還沒想好怎麼跟曉風開口。
畢竟曉風現在知道了胥皇後是他的母親,那……該怎麼跟他說,薛靖身為定北城守將,而跟北原的皇後有什麼前情一節?
胥烈打量著薛放的臉色,道:“他不是個不懂事的孩子了,你若不好開口,我向他說也成。”
“不必。”薛放回絕:“你也不用打他的主意,我會帶曉風回京。”
胥烈雖然早有所料,但聽他說出來,心頭仍是一沉,問道:“當真沒有緩和的餘地了麼?曉風也是願意跟著自己親生母親的……”
“你還敢說!”薛放冷道:“你當時誘騙他去北原,結果呢?還不是他又逃了回來!”
沉默,胥烈道:“你聽我說,凍土重鎮我們自然不會要了,俞監軍的意思是,要把邊界劃到祖王城,這個我們卻是不能答應,但你如果願意讓曉風跟我回去,這提議倒不是不能商議的。”
薛放嗬了聲,道:“疆域是打出來的,不是‘商議’出來的。你要讓曉風來交換……想也彆想!彆說是曉風,就算是大周的任何一個人,也不會作為交換!”
兩人目光相對,胥烈終於歎道:“‘既生瑜,何生亮’,這心情我今日才懂。”
薛放卻道:“這話可不興說啊。諸葛亮可把周瑜氣死了,照你的意思,這裡必定得死一個人,但不知道是誰……”
楊儀覺著這話刺耳,便道:“烈親王,時候不早了,若無彆的話,還請回吧。”
胥烈去後,江公公又送了晚飯來。
薛放先前昏迷中,吃的不多,這會兒儘力吃了會兒,他自己當然也想快些恢複,順便又督促楊儀多吃了兩口。
晚飯後,薛放本來想叫曉風來,告訴他薛靖的事。
不料外頭又開始刮起大北風。
薛放拍拍身側的空床鋪,對楊儀示意。
楊儀猶豫片刻,先出門對江公公交代了幾句。
屋內外安靜下來,隻有北風吹窗,發出虎嘯之聲。
楊儀想起前些日子隨軍出城,雪夜行軍,恍若一夢。
不由輕輕地把手放在薛放腰間。
過了會兒,楊儀喚道:“十七。”
薛放把自己裹著細麻布的手放在她的手上,看著彆扭,“嗯”了聲。
楊儀問道:“你之前是怎麼了?”
薛放裝傻道:“什麼怎麼了?”
“你忘了?”楊儀的聲音很輕,並未興師問罪之意,仿佛隨口閒話:“先前醒來,好像不認得我了。”
其實她鼓足了勇氣,才主動提起。
雖然那是她不肯碰觸的瘡疤,但倘若薛放想說,她願意聽,也願意……
薛放沉默了會兒,仰臉笑道:“我那是病糊塗了,頭腦發昏,你記恨著我?那你打我好了。”
楊儀微微起身,凝視著他的眼睛。
兩個人現在對於彼此自然是極為了解,楊儀很容易就能看出薛放在瞞著什麼。
“你心裡若有什麼,你可以說出來,”楊儀緩緩地說道:“我不想你心中有一根刺。”
“誰說有什麼刺了?”薛放皺皺眉,思忖了會兒,道:“其實也沒什麼,就是我先前稀裡糊塗的時候做了個夢而已。”
“做夢?”楊儀想到俞星臣跟自己說的、他想起前世種種時候,豈不也如大夢一場,她問道:“什麼夢?”
薛放歎道:“我……其實也不止是這次,之前在海州、以及回京的路上,迷迷糊糊的也曾有過。”
楊儀咽了口唾液,薛放撇了撇唇:“總之亂糟糟地,有時候夢見你跟我隔著很遠,我想追都追不上的……不過這次,我們很近。”
楊儀問道:“很近、是什麼意思?”
薛放笑道:“我夢見你去個什麼地方,像是寺廟之類,我……正打那裡經過。”
楊儀的心怦地一響:“還有呢?”
“還有……還有什麼?就是這樣而已。”
四目相對,楊儀終於問出了那句她不想問的:“你說的俞侍郎的夫人,是什麼意思?”
薛放雙眸一睜:“我說了嗎?啊……那也一定是夢中夢見的吧。”
“十七!”
薛放見她似乎慍怒,才斂了笑:“好吧,我確實是說過,其實我也不懂是什麼意思,隻是在夢中,有人說……”
他垂了眼簾:“說你是俞侍郎的夫人。”
楊儀雖早有準備,卻仍是不由揪住了胸口衣襟。
靜了半晌,才又問道:“所以你當時醒來……你是、你是在想什麼。”
“我想什麼?”薛放疑惑,抬眸看向她,片刻後道:“我當時總覺著不對頭,你當然不該是俞侍郎的夫人。”他摸了摸額頭道:“可是腦中什麼也記不起來,隻被那句話誆住了……心想你若真的是什麼侍郎夫人,我自然不能……”
“不能……怎樣?”
“還能怎樣,自是不能冒犯啊,”薛放無奈地歎了口氣,又悻悻道:“幸虧隻是個夢,但就算做了這個夢,我也實在嘔死,明明是我的……你說對不對?”
他眼中含笑。
楊儀屏息。
恍惚記起,她確實曾去過惠濟寺。
那時,是為了求子。
在那裡見過他嗎?她不記得……倒是隱約記著自己曾吩咐讓寺內僧人發蒸好的饅頭給一些無家可歸的乞兒,對了,當時似乎有個乞兒被饅頭噎住,她曾去相救,為此還被隨行的嬤嬤訓誡了一番。
“還有呢?”楊儀問。
薛放吃驚地:“還有什麼?這些還不夠?”他望著楊儀,道:“對了,你在夢裡傷著我了,你得補償我。”
楊儀心中恍惚,有念頭才冒出來,就被他這兩句話引開:“又說什麼?”
薛放道:“你答應我的,現在總該實現了吧?”
楊儀聽他又提此事,便道:“困了,睡吧。”
薛放試圖起身,楊儀忙摁住他:“彆亂動,自己是個什麼情形難道不清楚?”
“那你倒是讓我安心。”
楊儀看著他緊緊凝視自己的雙眸,那一聲喚在唇邊徘徊,到底是喊不出來:“貿然之間怎麼能改口……怪怪的。”
薛放道:“什麼怪怪的!既然是夫妻,那不是應該的麼?”
楊儀聽他說“既然是夫妻”,臉上又熱了起來:“到時候再說。”
薛放倒吸了一口冷氣:“又‘到時候’,先前說等我回來,結果就鬨得天崩地裂,做夢都變成你是彆人的夫人了,這會兒還說……你是誠心的不叫我……”
楊儀掩住他的嘴。
目光在薛放的麵上逡巡來去,楊儀俯身,在他的唇上輕輕地親了親。
楊儀道:“在我心裡,你早就是了。”
“是什麼?”薛放意猶未儘,她身上的香氣沁入心脾,令他魂魄飄飄然。
“是我的……”她再度靠近,在他的耳畔吐氣如蘭:“夫君。”
薛放隻覺著渾身麻酥酥地,簡直不知身在何處。
他低低道:“我沒聽清,你聲音太小了……”
楊儀看見他的耳垂明顯地紅了,遂重又吻落:“夫君,夫君……”柔聲輕喚,傳入耳中,一聲聲落在他心坎上,把那所有的難過跟迷惘等等,儘數打散撫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