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王被立為太子後, 儲君之位的“猜測”也算是塵埃落定。
此時距離北境那場可定乾坤的大戰已經過去了大半年,又是一年之秋。
冊立大典上,北原跟鄂極國, 西北的婆羅洲,以及南邊的幾個小國紛紛派了使者前來恭賀朝見。
原先在定北城的宣王自然也回到京城。
宣王迎娶了鎮國將軍孫鉉之女為王妃,而側妃楊甯也生下了一子,隻是據說在生產的時候有些危難,而那嬰孩的體質向來不佳。
最引人驚奇的是,隻要側妃靠近那嬰孩之時, 那孩子便會大哭不止, 聲嘶力竭,不知何故。
加上那孩子的身體弱,所以一向都被奶母們帶著。
宮中, 皇帝如今已經不太理朝中的事了。
之前那場大病, 雖說是故意誇大其詞的成分居多,但皇帝因為先前服用丹藥的原因, 傷了根本,又加上皇帝是個最勞心的, 裡裡外外, 天下大事,自然不得輕鬆。
如今總算確立了儲君,越發就把所有都給了端王料理。
幸而端王身邊也還有個俞星臣。
俞星臣如今已經成為了太子殿下身邊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他本來就是端王府谘政, 加上之前為端王殿下出謀劃策,深得端王信任, 幾乎對他言聽計從。
每日出入府邸,比之先前更加忙碌百倍。
俞星臣對此倒是甘之若飴。
忙起來,讓他無暇去想彆的事情, 不去想,就仿佛不在乎。
縱觀京內,俞侍郎可謂是頭一號的大忙人。
而與之對比,另一個“大閒人”,毫無疑問該是薛放薛十七了。
薛放從被皇帝革職回京後,隻做一件事。
那就是陪著楊儀。
起初的三個月,他跟楊儀幾乎形影不離。
楊儀離京的時候,情形讓人揪心,但不知他薛十七有什麼比太醫院最高明的林院首還厲害的手段,陸陸續續得到消息,楊儀確鑿地在轉好。
俞星臣聽見這個消息的時候,意外,但又不覺著太意外,心中反而隱隱地有一種……像是理所應當的感覺。
這樣才是對的。
就如同他說過的一樣,她救得了天下人,難道竟救不了自己?
或者……最終不管是誰,隻要她能好。
皇帝隔三岔五就要派人去行宮詢問楊儀的情形。
幸虧在行宮那邊有個江公公在,不然隻怕就算是皇上派去的人,也無法知道楊儀如何。
因為他們根本見不著楊儀的麵兒。
就如同長生南山上的人參被巨獸猛虎守著,薛十七也像是傳說中看守著什麼罕見至寶似的,不許閒人靠近一分一毫。
後來楊儀慢慢恢複,能夠下地行走,雙目也能重見天日。
皇帝心中喜歡,便下旨叫她回京。
薛放卻攔著,說楊儀的眼睛依舊模糊,體質尚弱,暫且不適合顛簸,請皇帝莫要怪罪。
竟是公然的抗旨了。
魏明本來以為皇上一定會發怒。
畢竟這些日子,皇帝的一大半心思都在楊儀的病情上,若不是身邊的人苦勸,皇帝隻怕也要禦駕親臨到溫泉行宮了。
楊儀不得回來,皇帝自然不會高興。
但出人意料的是,在最初的慍怒後,皇帝竟然又笑了。
這讓懸心的魏公公很錯愕,壯著膽子問道:“不知皇上、可是想到什麼有趣的事了?”
皇帝哼道:“有趣的事倒是沒想著,隻是薛十七這份膽大妄為,朕卻是早就心裡有數的。”
魏明有心想給薛放說兩句好話,又怕詞不達意,或者在皇帝跟前適得其反,於是隻陪笑道:“那是自然,皇上不管是料事,還是看人,都是準準的,有什麼能逃得過皇上的法眼呢。”
皇帝瞥著他道:“朕又不是神人,哪裡能夠麵麵俱到,隻不過薛十七,真真是從最開始就看透了他,從他膽大妄為到為了楊儀偷偷摸進宮內來,他的心性便可見一斑。”
魏明揣摩著,道:“小侯爺……倒像是沒什麼彆的心思,滿心裡都是永安侯。”
皇帝道:“若不是看在他心思極純的份上……朕豈會一次又一次的容他那些違例逾矩的逆天之舉?”
魏明忙笑道:“皇上的心胸自然是可容天下,也正因為這樣,先前北境之危,才能有小侯爺這樣合適的頂上啊,可見皇上的眼界跟心胸,便是咱們大周的福祉。”
皇帝沒有再開口,隻轉頭看向殿外朦朧的天色。
半晌,皇帝才喃喃道:“朕的耐心也是有限的,這次就算了,若還有下回,哼……”
魏明轉頭就把這話偷偷告訴了小公爺。
藺汀蘭知道跟薛放說未必管用,所以在去行宮見楊儀的時候,便跟楊儀提過了此事,讓她約束著點薛十七,不要叫他太過隨意妄為。
不知道楊儀是不是真的“約束”了,總之在皇帝再次派人傳楊儀回宮的時候,薛放確實陪著她重又進京了。
但她雖說正恢複中,但到底根基還未恢複,雖說從行宮到京城路途不算遙遠,但仍是倍感不適。陪同的太監先行回宮告訴。
皇帝得了消息,竟命楊儀不必著急進宮,先行回永安侯府歇息就是了。
薛放還以為皇帝總算是有點體諒人了,畢竟如果要進宮,午門口下車,還得再多一番勞累,何況要麵聖,豈不是讓楊儀越發勞心乏神?
但令薛放萬萬沒想到的是——在侯府門口,他抱著楊儀下車的時候,侯府之中,皇帝卻已經等候多時。
原來皇帝竟是破天荒地出了皇宮。
在薛放的記憶裡,皇帝好像從來沒踏出過皇宮一步。
他記得不錯,因為從他出生之後,皇帝十幾年間確實沒有離開過皇宮。
此時此刻,看著被薛放抱著入內的楊儀,站在廳門口的皇帝心中響起了一聲喟歎。
此番就不消說了,他確實是惦記楊儀,畢竟數月不見了,很擔心她的好歹。
又知道她路上不適,所以寧肯破例、親身出來查看。
可算起來,當初皇帝的離宮之舉……或多或少,也能跟楊儀有所關聯。
這其中仿佛暗含“因果”。
此時宮中,太後先前聽聞楊儀回京,也甚是牽掛。
本想終於可在宮中一見,誰知聽說皇上竟然出宮去了。
對太後而言,這簡直是匪夷所思。
私下裡,太後便跟丹霞說道:“你覺不覺著,皇上對於永安侯,有些太過……”她打住,話鋒一轉道:“當然,永安侯也確實難得,她的功績,就連朝中那些大人們,有一個算一個,能有幾個比得上的。可……就算是對最器重的朝臣,皇上也沒有那樣……恩深厚待的,竟透出幾分親密似的。”
如果說皇帝是貪圖美色,或者還可以解釋,但這一可能之前已經給否了。
那麼皇帝對於楊儀的深恩,就有點可疑。
丹霞極為謹慎,陪笑道:“奴婢也不敢說,先前永安侯病危的時候,皇上著急的那樣,還悄悄把人留在宮內診治,又把行宮給永安侯住著,對了,還有大殿下的府邸……確實罕見,說是什麼妃嬪反而都不及了,倒像是……”
“像是什麼?”
丹霞忖度著說道:“倒像是單純的對於喜歡的小輩的照料跟愛護。”
“小輩?”太後皺眉,雖不明白,但卻也跟著點了點頭,隨口說道:“是啊,彆說是皇上,連本宮看著那孩子,也打心裡想對她好,可……”
可知子莫若母,以太後對於皇帝心性的了解,除了當初早夭的大皇子外,皇帝對於宣王跟端王等都沒有這樣“愛護”過。
皇帝對親生的尚且如此,怎麼會偏愛一個楊儀?
何況皇帝從來不是個重“情”而為的人。
相反,他淡漠寡情的很。
所以在楊儀身上的這點“關愛”,就顯得格外撲朔迷離,令人不解。
丹霞打量太後的神情,把身邊的宮女太監都打發了,自己上前給太後捶肩。
“說來,前日奴婢不知打哪聽了一句話。”
太後轉頭:“什麼話?”
丹霞極小聲地道:“似乎是有人說,咱們的瑾妃娘娘,眉眼裡仿佛跟永安侯有些相似……”
太後先是一怔,細細想了想,驚道:“怪道每次見著那孩子,總覺著哪裡有些眼熟的!”
“不過娘娘不必多心,”丹霞又輕聲道:“這也許是個巧合。畢竟皇上並沒有那種心思。”
“巧合?”太後的眉頭緊皺,思來想去,她輕哼了聲,道:“這還真未必是多巧呢。”
永安侯府。
皇帝攔住楊儀,並沒許她下榻行禮。
將養了這幾個月,比先前果真有了起色,手上,臉上,稍微地見了點豐潤,不是之前那樣形銷骨立一味令人揪心的了。
皇帝很快把楊儀打量了一遍,目光從她的腿看向臉上,尤其是她的眼睛。
“腿跟眼睛,怎樣了?”
楊儀道:“多謝皇上,先前是因為陰陽決離,氣血兩衰,才導致腿上血脈不通,差點殘疾,多虧了皇上賜醫賜藥,又有溫泉行宮的療養,才能見好。假以時日必定無恙了。”
薛放在旁聽著她說了這許多話,微微揚眉。
皇帝雖盯著楊儀,卻敏銳地察覺薛放的神色變化。
他掃了一眼那小子,不動聲色地又看向楊儀道:“眼睛呢?”
楊儀道:“已經好了。隻是過於勞乏的時候,便又會覺著模糊,也是在恢複中,請皇上勿要擔憂。”她說了這幾句,喘了口氣:“隻是皇上為何竟親身來此,讓臣等實在……”
皇帝沒容她把這些場麵話說完便製止了:“行了,朕問你什麼,你隻管答什麼,這會兒了還想著會不會失禮?非得禮數周全嗎?你若如此,便辜負了朕親身來見你的一片心意了。”
楊儀心中卻咯噔了聲,她可不想要皇帝的什麼“心意”。
君王的心意,總讓人惶恐忐忑。
“總之知道你好了,朕就放心。”皇帝握了握她的手,又看向薛放道:“不過多少醫藥,似乎都比不上薛不約,當初他執意帶你離京的時候,朕還很不高興呢,沒想到他果真有主意。”
楊儀從小公爺口中聽說了薛放先前“抗旨”的事,怕皇帝翻舊賬,忙道:“十七因關心情切,行事未免莽撞,請皇上務必、寬恩。”
皇帝笑道:“朕難道是特為為難他來的嗎?你著什麼急?朕看他自個兒反而一點不急。”
薛放這才跪地道:“請皇上恕罪。”
皇帝哼道:“恕什麼罪?”
薛放笑道:“隻要皇上高興,什麼罪都行。”
皇帝“嘶”了聲,楊儀蹙眉道:“十七。”
薛放才道:“就治我上回抗旨不尊罷了。”
皇帝盯著他,又看看楊儀,終於道:“朕說過了,這次來可不是為懲戒誰的。都把心放回肚子裡。”
薛放偏偏問道:“這次不是,那下回呢?”
皇帝哼道:“哦,下回你也想朕親自來永安侯府?自然是她好了,進宮去見朕。”
薛放欲言又止。
皇帝卻不放過,道:“你還想說什麼?”
楊儀瞪著薛放,他察覺她的擔憂,便笑道:“沒,臣沒話可說。”
皇帝才哼道:“最好。你先出去,朕有幾句話要跟永安侯說。”
薛放愕然。
楊儀悄悄地一抬手指,示意他領命,他才答應著退了出去。
魏明見狀,也跟著退到門外。
室內無人,皇帝才對楊儀道:“薛不約倒是一如既往,最聽你的話。”
楊儀垂首:“皇上恕罪,我的命是他救回來的,他總怕有個萬一。”
皇帝沉默,片刻才道:“朕一直都沒有問,朕革了他的職,你是不是……也心怨朕。”
楊儀沒想到皇帝會問這話,錯愕之餘道:“皇上,臣怎麼敢呢。”
“你不敢,但是你心裡確實是替薛不約叫屈吧。”
楊儀垂眸:“十七在北境,幾乎丟了命,他拚了全力,臣隻能說他,無愧天地人心。”
“無愧天地人心,”皇帝一笑,喃喃道:“這算是至高無上的評價了。”
楊儀不語。
沉默片刻,皇帝道:“你跟他,都是世間難得之人,朕很欣慰,你放心吧……朕不是真的不想用他,而是……自有大用。”
楊儀疑惑,跟皇帝目光相對,她終於道:“皇上,臣不是想給十七求什麼高官厚祿,而隻是怕他受冤屈。其實,皇上革他的職也罷了。說句私心的話,他受了太多苦,九死一生的,如今能夠平平安安地陪在臣的身邊,說句不妥當的話,也算是……因禍得福。”
皇帝凝視著她,終於道:“你想讓他陪在你身邊?那、朕就給他安排一個閒職,讓他一輩子都陪著你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