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儀怔住,她不懂這話的意思。
皇帝微笑道:“朕的意思是,給他一個閒職,以後都不用再親身上陣了。自然就平安無恙。隻要你答應……”
“臣不能答應。”楊儀幾乎想都沒有想,立刻便回答了。
皇帝屏息。
楊儀忙低下頭:“皇上莫怪,隻是……臣方才說了,讓十七陪著我,那隻是我的私心。但倘若這天下需要十七,那十七便是天下人的十七,他不可能‘閒’,也不能‘閒’。”她的眼睛中透出幾分祈念之色:“皇上可明白臣的意思?”
她從南到北,見過多少民生疾苦,民不聊生。
倘若一個人生了病,那她自然是個對症下藥的良醫。
但倘若是天下生了“病”,那薛十七必得挺身而出,當仁不讓。
她跟薛放,本都是同樣的人。
楊儀說的簡單,可皇帝卻聽懂了。
他抿了抿唇,終於道:“朕隻是想讓你……喜樂安康而已。倘若是你的心願,朕自然……”
“多謝皇上。”楊儀鬆了口氣。
但望著皇帝的臉色,她卻又懸起心。
楊儀自然不傻,她也看出皇帝對自己的用心用意,太過於深重。
正因為不知原因,所以倍加惴惴。
“隻是臣何德何能,皇上竟然……”楊儀訥訥,不知該如何開口。
皇帝稍微坐直了身子。
“可還記得上次朕跟你說過的,朕曾經跟洛濟翁有所交集?”
楊儀當然記得,先前皇帝曾提過,跟濟翁先生“亦師亦友”,隻是當時楊儀病中,皇帝也並未再說下去。
皇帝從來癡迷長生之術。
洛濟翁在世之時,名揚天下,他又是道醫,對於修行養生之類當然自有一番不俗心得。
皇帝聞名已久,自然想見一見濟翁先生,便命人傳召洛濟翁進宮。
誰知傳旨的內侍還未到濟翁隱居之地,人已經雲遊不見了。
接連兩次,都這樣“湊巧”,皇帝心中明白了幾分。
畢竟是修道之人,洛濟翁必定也是能掐會算,隻怕他不願意進宮麵聖,所以故意地“避開”了。隻是做的天衣無縫,叫人以為是巧合而已。
皇帝並沒有因而動怒,反而覺著,必定是有真才大能的人,才得如此,而他自然也更想見到洛濟翁了。
叫欽天監選了個“良辰吉日”,皇帝微服出宮,離京去見濟翁先生。
他仍是沒見到洛濟翁,但卻見到了另一個人。
——洛蝶。
在皇帝眼裡,洛蝶人如其名,簡直就像是一隻翩飛的蝴蝶,秀麗動人,靈氣十足。
她正在擺弄院子裡的藥材,一舉一動,透著專注,甚至沒發現牆外的人已經望著她看了半天。
直到聽見一聲輕笑,洛蝶抬頭,望見一個麵容白皙,相貌清雋,氣質雅貴的男子,正望著自己,一雙鳳眼微挑,眼中漾出淡淡的笑意。
洛蝶比皇帝小很多。
在兩人認識之初,他們誰也想不到,兩個人之間將會發生何等的糾葛。
這次出行,雖也未得償所願,但倒也不算是撲空。
他吃了洛蝶泡的一杯玫瑰花茶,又同小姑娘說了半晌的話,總覺著,不虛此行。
後來陸陸續續又去過幾次,漸漸熟稔。
而皇帝這仿佛“三顧茅廬”般的誠心,也讓他如願以償地見到了洛濟翁。
不過,對於皇帝心中向往的所謂長生之術,濟翁並沒有格外的高論,他雖是道醫,但並不很追尋那些玄虛之學,隻教導皇帝修身養性,打坐練氣等等,至於方士們擅長的煉丹或者雙修等等,所談甚少,尤其是丹藥,他不敢苟同,甚至還曾規勸過皇帝。
那時候皇帝並沒坦誠自己的身份,所以洛蝶並不知曉。
至於濟翁,早已猜到,隻是並未說破罷了。
皇帝手上的濟翁的書,也是在那時候所得。
雖然跟洛濟翁相談甚歡,但畢竟皇帝的目的並不是單純的學醫或者“修身”。
因為在濟翁那裡並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所以有一段時日,皇帝並沒有再去尋他。
再得知洛濟翁的消息的時候,卻是楊登拜在了洛濟翁門下。
皇帝說到這裡,停了下來。
楊儀的心跳忽然有點快。
她本來很好奇皇帝跟自己的外公到底是有怎樣的緣法,但是望著皇帝恍惚惘然的神色,聽著他仿佛輕描淡寫卻暗藏沉重的口吻,她竟有點兒不敢再聽下去。
“後來,朕又去找過濟翁先生幾次,但並不是要見他,而是……”皇帝卻又繼續說道:“見洛蝶。”
楊儀暗暗地握緊了手,她甚至不敢問皇帝去見洛蝶乾什麼。
皇帝卻道:“是朕跟她提起的。”
楊儀還是忍不住問道:“什麼?”
皇帝淡笑道:“雙修。”
楊儀變了臉色。
就在兩人說話的功夫,等在外間的薛放,因沒從魏明口中打聽到什麼,正在納悶。
卻見小公爺從外趕來,遙遙地望見薛放站在欄杆前,便猛地止步。
薛放早聽見他的腳步聲,看他不靠前,想了想,就負手走了過去。
出院門他止步:“怎麼了?有什麼急事?”
藺汀蘭道:“皇上……”
薛放道:“不知是有什麼體己話,把我都趕出來了。”他以為藺汀蘭來多半是為了朝廷的事,可是看到小公爺沉默的臉色,他忽然福至心靈:“乾嗎?”
小公爺垂眸道:“我大概知道皇上是在跟楊儀說什麼了。”
藺汀蘭本來不知。
是太後身邊的丹霞透給他的。
小公爺對於楊儀的心意,丹霞很清楚。
先前太後猜測皇帝為何對楊儀這般不同,不免想起了一件往事。
丹霞對藺汀蘭道:“當初,皇上曾經跟太後提過一次,想要接一個女子進宮……可到後來不知為什麼就沒再提此事。”
藺汀蘭道:“那女子是誰?”
丹霞道:“是濟翁先生之女,永安侯之母。”
藺汀蘭把這話告訴了薛放。
薛放瞪著他,半晌才道:“你、她們……這是什麼意思?”
小公爺道:“太後不會無緣無故讓丹霞來告訴我這些。必定是皇上……”
“皇上怎麼樣?”
藺汀蘭長籲了聲,轉頭看向院內臥房的方向。
魏明小步跑到房門口,卻見皇帝從內走了出來。
他依舊是那樣,讓人看不出喜怒。
藺汀蘭跟薛放對視了眼,雙雙入內。
皇帝望著小公爺:“你怎麼來了?”
藺汀蘭道:“臣不放心,故而自作主張跟來護衛。”
皇帝一笑,又看向薛放。
目光變化,皇帝的唇動了動,卻沒有發聲。
他負手要走似的,藺汀蘭跟薛放跟在後麵。
將出門的時候皇帝才回頭道:“打算什麼時候成親?”
薛放被問的猝不及防,但這問題他不是沒想過,要回答也容易:“她的身體還在將養,臣不敢勞乏她,何況隻要兩心相許不離左右,成親不成親的,臣不強求。”
皇帝的唇又牽了牽,頃刻才道:“哼,果然還是你。”
模棱兩可地說了這句,皇帝起駕回宮。
在回宮的路上,皇帝叫了小公爺進車駕內。
“你去永安侯府,真的隻是為了朕?”皇帝問道。
藺汀蘭遲疑,終於道:“皇上今日隻是為探看永安侯而來?”
皇帝一笑:“你反倒問起朕來了,既然你這麼問,那你的答案應該跟朕的一樣……”他的目光閃爍,盯著藺汀蘭,忽然道:“有人讓你來的?”
“不,”小公爺忙否認,“是臣自作主張。”
“你怕是聽說了什麼吧。”皇帝微微眯起雙眼:“是……太後?”
藺汀蘭知道皇帝的心思之縝密精明,無人能及,索性道:“臣確實聽說了一點舊事,隻是不敢相信。”
這就等於是承認了。
皇帝輕輕地哼了聲。
沉默了半天,眼見快到宮門,皇帝才道:“朕知道你想知道的是什麼,對,就是你猜測的那樣,朕也知道太後擔心的是什麼,不過你們都放心吧,就算朕有此意,可惜……她不想。”
小公爺一瞬錯愕,幾乎不知皇帝口中的“她”指的是洛蝶呢,還是楊儀。
皇帝卻自己揭破了這個謎題,他將身子往後靠在車壁上,輕輕地歎了聲:“簡直是……比她的母親還要犟的性子。”他的臉上透出一種悵然若失的神色:“可惜啊……”
當時皇帝跟洛蝶提起“雙修”的法子。
他本來沒指望洛蝶會有什麼反應。
沒想到洛蝶竟同意了。
皇帝不知道洛蝶當時是什麼心情,她是因為癡迷於醫術,也想試試看這法子可行不可行呢,還是……有什麼彆的情緒在內。
在那之後,就傳出楊登要求娶洛蝶的消息。
皇帝並沒當回事,隻要他願意,自然可以接她進宮,封她為妃。
但洛蝶沒有答應。
皇帝隻以為她比自己還要無情決絕,倒也罷了。
不料洛蝶成親後便又很快離開了楊府。
皇帝自己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其實也派人暗中去尋找過,但都一無所獲。
當初楊儀回京,皇帝是知道的,但他從沒有往彆處去想。
直到見到了楊儀的麵兒。
他才開始懷疑當初洛蝶離京的真相,難道……
皇帝將經過、以及自己的猜測都告訴了楊儀。
“你多半是朕的骨血,所以你母親當初才要離開楊家,如今朕想……”皇帝望著楊儀,麵上流露出平生罕見的幾分真情:“恢複你的身份,封你為公主,你……”
皇帝的話還未說完,楊儀道:“不!”
他愣住。
楊儀在聽見“雙修”的時候,心裡已經生出不妙的預感,等皇帝說完這句,她想也不想便脫口而出。
迎著皇帝錯愕的眼神,楊儀有些暈眩。
但她還是說道:“我、不管如何,都是楊家的人……”
“楊儀……”皇帝還想勸說。
楊儀輕咳兩聲,深呼吸,掙紮著要跪下,卻給皇帝攔住。
“我的父親,隻是楊登,”楊儀望著皇帝:“我始終隻是楊儀。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雖然皇帝的榮寵無雙,但在他麵前,楊儀從來謹慎,但此刻她卻忘了所有顧忌,不由分說。
太後因為猜到了幾分,擔心皇帝感情用事,將此事昭告天下,說出去未免不好聽,有損皇家體麵。
所以丹霞悄悄告訴藺汀蘭,讓小公爺來永安侯府看看情形,最好勸止皇帝。
皇帝本來不是個意氣用事的,但楊儀太過出色,他又是心疼又是喜愛,竟恨不得就正大光明昭告天下,讓她恢複原本金枝玉葉的身份,享受無上榮寵……這才寧肯破格。
然而當事人根本就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