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妙永遠記得十八歲那年聖誕假期。
這一年,她遠渡重洋出國留學，交到了酷炫到天上新男朋友，還在因緣巧合下確定了未來職業方向,以及……以及在男朋友調戲下流了一場轟轟烈烈鼻血。
雖然事後她堅稱自己是因為溫泉泡久導致鼻腔血管破裂，絕對不是被路德維希美色衝擊。
但她在男朋友心中完美無缺（？）形象就這樣破滅了。
離開瑞士後,他們又結伴去了意大利、奧地利和捷克等國家,繞著中歐走走停停地轉了一圈,然後在來年夏季學期開學前返回海德堡。
新學期開始,殷妙全身心投入到學習翻譯之中。
在不耽誤文學課程前提下,她製定了詳細時間表和自學計劃,依賴於華人圈強大人脈,通過裴蓓等學長學姐層層關係網推薦,她輾轉聯絡到一位目前在美因茨大學讀研學姐，向對方說明來意後,順利爭取到幾節試聽課。
同年四月,殷妙決心報考美因茨大學漢英德翻譯專業研究生。
她認真準備起報考資料，還申請到了同傳強化暑期班寶貴名額。
美因茨大學暑期班在業界很有名氣。
它麵向全世界翻譯專業學生開放,共設有十幾個通用語種，將會教授包括視譯、談判翻譯、耳語翻譯在內多項專業課程，強化口譯筆記、筆譯策略等實用技巧，並進行大量同聲傳譯和交替傳譯實戰訓練和模擬。
毫不誇張地說,能在此順利結業學員，相當於半隻腳踏進翻譯行業。
七月初,殷妙來到萊茵河邊小鎮。
若是在疆土遼闊華國,她和路德維希妥妥要進行長達整個夏天異地戀,可事實卻是,美因茨距離海德堡不到一百公裡,單程開車不過四十分鐘左右，往往她這邊剛點上一杯熱咖啡，還沒等放涼呢，路德維希就從容不迫地到了。
連點傷春悲秋時間都不留給她。
暑期班在炎炎夏日中正式開課，天真殷妙以為，這裡將成為她翻譯人生燦爛起點。
——可惜第一節德譯漢同傳課就給了她一個狠狠下馬威。
這門課老師留著銀色短發，是位看上去非常颯爽德國女性。她將教案放到講台上，環視全場後，隻淡淡說了一句話：“想成為優秀翻譯，就必須先體驗這個行業殘酷性。”
稚嫩學員們麵麵相望，什麼都沒整明白呢，就被趕到單獨同傳箱裡，戴上耳機直接翻譯一段長達十分鐘歐盟“環保減排”議題。
殷妙坐在麥克風前，珍惜地摸著各種陌生按鍵，仔細調整好頻道，然後做了兩次深呼吸。
她又緊張又激動，仿佛背負神聖使命感。
同傳開始。
細微電流過後，耳機裡傳來清晰德語。
不間斷發言，各種跳躍詞彙，長句短句互相交織……
麵對高強度信息輸入，譯員大腦必須和嘴巴同時工作，將接受到語句在兩秒鐘之內迅速轉變為能夠說出口流暢漢語。
殷妙從未經曆過這種場麵，根本來不及做出反應。
她硬著頭皮磕磕巴巴翻譯，一會因為跟不上速度漏掉幾個單詞，一會又因為沒完全聽懂而卡殼，隻能靠著前文邏輯連蒙帶猜，混亂到自己都不知道究竟說了什麼。
最後結束時候，生生熱出了滿腦袋虛汗。
然而更打碎人自尊心還在後頭。
學員們心驚膽戰地翻譯完畢，從同傳箱回到教室後，滿心以為逃過一劫，正在暗自慶幸。
老師微微一笑：“接下來是複盤時間。”
她按下講台上錄音設備。
第一個聲音被當眾擴出來，是道略顯青澀男聲。
“今天、歐盟各成員國領導人於近日簽署……雄心勃勃氣候，呃、能源框架協議，我想諸位，我想和諸位共同探討一下未來十年歐盟內部……什麼什麼條例。”
原來每個人剛剛翻譯都被忠實地錄了下來。
簡直就是當眾處刑。
老師慢悠悠地點評道：“最重要議題沒有翻譯出來，還有自己不要無中生有加形容詞，漢語發音有點吞音，語速倒是還可以。”
她切換成下一個。
仿佛突然卡帶，音頻裡是一頓詭異沉默，依稀能聽到細碎背景原音。
殷妙勉強回憶起來，這一段應該是講當年德國政府報告，裡麵有很多專業詞彙。
顯然，這位學員是直接放棄了。
教室裡陷入難堪寂靜，有人默默低下頭。
老師什麼也沒說，麵色如常地切到下一個。
下一個正好是殷妙。
聽到自己聲音從音響裡被放出來，她有一種既陌生又熟悉感覺。
“未來十年，歐盟確定了……嗯……新減排目標，預計到2030年溫室氣體排放量較1990年削減40%，可再生能源將占能源消費總量27%，據統計，今年二氧化碳排放總量達到448億噸……”
老師嘴角一勾，乾脆利落地按下暫停鍵。
她似笑非笑地調侃：“4.48個十億，那是44.8億，我很好奇怎麼能翻成448億？你們這小嘴一張一合，憑空就多出來400多億溫室氣體，是想熱死整個歐盟嗎？”
底下細碎竊笑聲響起。
殷妙在一片哈哈哈裡，萬分羞愧地咬緊嘴唇。
雖然老師並未指名道姓，同學們也不知道這段是誰翻，但她還是覺得臉上火辣。
要怪就怪德國人這奇葩計數方法，好好“萬”不說萬，非說“十個千”；“億”不說億，而是“一百個百萬”。如果一直照這麼輪上去也就罷了，結果又莫名其妙變出一個“十億”（Milliarde），44.8億就得說成“4.48個十億”。殷妙本來速度就跟不上，心裡一緊張就脫口而出448億。
在正式翻譯場上，絕不會容許這類歧義出現。
譯員微小口誤，甚至是放錯位置一個小數點，可能都會導致整場對話走向不可預料後果。後半節課心情低落，她機械地抄寫幾百遍“十億”這個單詞，筆記本上記滿了各種數學換算法。
下課後，所有人垂頭喪氣地走出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