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等了不到一個時辰,周老爺子回來了。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身形有些消瘦,但精神氣很足,行走間身姿板正,身上的衣服半新不舊,但漿洗的很乾淨,一絲褶皺也沒有。
“二叔。”“二叔公”“老爺子。”屋中的人都站起來。
周老爺子給何幃禮行了個禮,論身份,他現在是白丁,何幃禮是一州長官,這是必須的。
“老爺子何須這麼客氣。”何幃禮趕緊扶住他。
“禮數不可廢。”周老爺子固執道。
何幃禮無奈,隻能受了。
隨後落坐,他說起今天的來意。
周老爺子聽了,麵色沒變,心中卻是打定了主意不收何霽。他還不知道薑瑤被封為皇後的事,可當初他為什麼回老家來,不就是不想給周夫人他們添麻煩。
現在又何必再惹麻煩。
低頭,他看向何霽,卻心中驚訝,好一個漂亮的孩子。這樣的孩子,又出身官宦家庭,若能導入正途還好,若不能,以後又不知道生出什麼禍患。
何霽也在看周老爺子,他一個成年男人,還經曆那麼多,當然不會對周老爺子一個老儒有太多看法。他的表情淡淡的,看起來跟平常一樣乖巧。
“阿霽,快叫老師。”何幃禮催促何霽,熱切的很。
何霽根本不想叫。
這時周老爺子也開口了,“大人,我學識淺薄,恐做不了令郎的老師。”
“老爺子過謙了,咱們焦州誰不知道你學貫古今,德高才厚。”何幃禮說著,還推了推胡氏,讓她來乾嘛的,看熱鬨嘛,還不快幫忙說幾句話。
胡氏立刻笑道,“是啊,老爺子,你就收下他吧!”
周老爺子擺擺手,他自己有幾斤幾兩重他是知道的,當一個翰林院侍講他行,說什麼學貫古今,純粹是吹捧他。
“二叔公,何大人親自來,也表明了他的誠心,你書院裡不是教了那麼多學生,也不缺這一個吧?
還是你在意這孩子的身份?你不是常教育我說,讀書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周朗插嘴道。
他這話可把周老爺子趕在了架子上,周老爺子平常是那麼說的,所以如果有窮人家的孩子來,又交不出束脩的,他也會收下那個孩子,以平常心待之。
可那種情況跟現在一樣嗎?
周老爺子瞪了周朗一眼。
“難道老爺子你真因為這孩子的身份不收他?”何幃禮跟著就將了周老爺子一軍。
周老爺子怎麼說,他說是?那大家都難堪。他說不是?其實還真是。
他躊躇不語。
這時胡夫人忽然道,“我知道老爺子收學生門檻頗高,不如這樣,您考教一下這孩子,如果考教的結果您不滿意,那我們就帶著這孩子走,絕不會再說什麼。
如果您滿意,那您就留下他。”
何幃禮在一旁聽了心裡埋怨胡氏,考教什麼,眼瞅著已經成了的事,一考教,萬一周老爺子故意為難,這事不是黃了?
胡氏笑容溫婉大方,似沒察覺到什麼不妥。
何霽卻忽然輕哼了一聲。他當然知道胡氏的打算。胡氏不是他親娘,是他爹後來納的妾室。後來他娘死了,他爹就把她扶正了。
她平時看他就礙眼的很,周老爺子的兩個女婿在京城都有權有勢,她當然不想看他跟他攀上關係。她倒是想讓她兒子來,可惜她兒子才三歲,恐她又不舍得他吃這個苦吧。
這時何霽還不知道薑瑤被封為皇後的事,不過也不妨礙他從中看出端倪。
這麼想,他倒打起了幾分精神,她越是不想,他越是要留下。
何況在這個陌生的地方,他想乾什麼也方便一些。
周老爺子覺得胡氏這個提議不錯,隻要他把題目出的難一些,他不信何霽能答上,到時他就能名正言順的拒絕他們,不是很好。
他點了點頭,“如此也好。”
立刻準備筆墨紙硯,周家最不缺這些,一會兒工夫,就全準備好了。
“好好考。”何幃禮臨出屋的時候拍拍何霽的肩膀,已經開始想一會兒怎麼挽回局麵了,他就猜到周老爺子肯定會考一些難的東西,何霽基本考不過的。
何霽垂眸不語。
房門關上,何幃禮跟周朗等人在彆的屋子一邊喝茶,一邊說事,屋中,周老爺子站在那裡,思索著題目。
何霽則筆直的坐在書桌後,不驚慌,也不東瞅西看,頗有些雲淡風輕、寵辱不驚的架勢。
周老爺子看的暗暗稱讚,才七歲就有這種定力,是個好苗子。
可惜,他還是不能收他。
“《書經》有雲,‘其惟吉士,用勵相我國家’這句話何解?”周老爺子之前問過何霽現在所讀的書,也就跟正常孩童一樣,剛讀過《詩經》《書經》,能熟練背誦就不錯了,他開場就問這句話的意思,明顯在為難何霽。
何霽卻笑了,若他考教他一些偏僻的詩詞上下句如何背誦,他還真可能忘了,但這種問題,正是他拿手的。
不過他也考慮到自己現在還隻是個孩童,不宜鋒芒太露,所以他遲疑了一會兒,拿起筆刷刷點點寫了起來。
周老爺子驚訝,他還真知道?肯定也是一知半解,他心中猜測。
等何霽把答案寫完交給他,他隻看到那些飄逸靈動的字,便吃了一驚,這字,雖然還有些稚嫩,但已經頗具風骨,隻要以後勤加練習,定能有所成就。
單憑這字,周老爺子就知道,何霽是個有前途的。
這時他又細看那些內容,不禁越看越驚訝,很難想象,這是一個七歲孩子寫的答案,跟書本上的答案差不多,卻又加了一些自己的見解,這些見解不一定對,但看得出,是他認真思考過的。
周老爺子看看卷子,又看看何霽,若不是他親自出題,又親自看何霽答題,他都懷疑這卷子是有人代筆了。
何霽還是那樣坐著,長長的睫毛動也沒動。
周老爺子把卷子放在一邊,繼續道,“下一題,擬李白《客中行》。”
意思就是仿效李白的《客中行》做一首詩,這已經是童生試難度級彆的題了,若這個做的好,便已經有了秀才水準。
周朗今天二十,也是兩年前才剛考過童生試而已。
何霽不動聲色,作詩,也是他擅長的。不過做一首符合自己現在身份的詩,又要讓周老爺子喜歡,倒有點難度。
這次,他花了一盞茶的時間寫了一首小詩。
周老爺子拿到手,目瞪口呆。
他迫不及待的出了第三題,他倒要看看,何霽到底有多少斤兩。
太陽微轉,何幃禮等人喝了一碗又一碗的茶,都焦急不已,怎麼回事,周老爺子考教何霽考教這麼長時間?
屋中,周老爺子心情激蕩,璞玉啊,何霽根本就是一塊璞玉。隻要稍加打磨,定會一鳴驚人。
他已經不考慮收不收他的問題了,他現在擔心的是,怕他自己的水平不夠,耽誤了何霽。
又問了何霽一題,何霽覺得差不多了,也懶得回答了,便說不知。
周老爺子有點失望,但轉瞬便高興起來,看來,他還能先教他一陣。
“你可願拜我為師?”他問何霽。
何霽當然願意,立刻噗通跪倒,“老師在上,受弟子一拜。”
“起來,快起來。”周老爺子急忙道。
隨後,他拉著何霽出去,對眾人道,以後何霽就是他的弟子了。
何幃禮臉上笑出了花,沒想到,周老爺子真的收了何霽。
周朗也很高興。
隻有胡氏心裡咯噔一下,她知道薑瑤被封為後的事,看這樣子,何霽很得周老爺子青眼,以後他翅膀硬了,還不更不聽她的話!
不過事已至此,她也沒辦法,隻能捏著鼻子認了。
焦州邊界,薑瑤一路往長山鎮走。
焦州臨著清江,清江入海,靠山吃山,靠海吃海,焦州百姓普遍從事兩個行業,一個是在清江邊討生活,另一個則是曬鹽。
焦州有大大小小的鹽場無數,雖然都歸官府管,但百姓借此謀生還是沒問題的。
可薑瑤一路走來,隻見滿地荒蕪,那些鹽場卻大多荒廢了,看不見人影。
“怎麼回事?”她在馬車裡往外看著。
“三年前,洛州那邊也開始曬鹽了,焦州溫熱多雨,一批鹽往往要曬月餘才能曬成,可洛州乾燥,隻用十天便能曬成,誰還來買焦州的鹽。”王益在前麵給薑瑤解釋。
他竟然知道這些?不愧是內廷大總管。薑瑤心中感歎,也明白焦州這些鹽場會荒廢的原因了,成本太高唄!
“還有一點,清江裡的鰣魚越來越少,而且常有水匪出沒,百姓不敢去江裡捕魚,或者根本捕不到魚,自然生計艱難。”王益說到這裡,偷瞄了下蕭協的臉色。
當然,蕭協是不會在意的,王益便放下心來。
怪不得,路邊那麼多乞討的,薑瑤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