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哪兒看電影?”
蕭致站在樹蔭底下, 鞋跟踩著破碎的影子,低頭問他。
“都可以。”
說完,兩個人陷入了寂靜。
以前有一起去看電影的經曆, 但明顯與今天的意義不同。蕭致拿出手機劃動屏幕尋找電影,手腕晃動, 半晌選中一部買了兩張票:“走吧。”
旁邊諶冰同學看他要走, 驚訝出聲:“冰神,你走了?這兒張老師還在等你。”
諶冰早就心猿意馬:“你幫我跟老師說, 我現在有事去不了, 謝謝。”
說完不管太多, 他幾乎沒有猶豫,徑直站到了蕭致的身旁,擺明要急著和人敘舊情。
這個舉止讓蕭致唇瓣動了動, 似乎想說什麼,不過他安安靜靜到路邊攔住了一輛出租車,去最近的電影院。
坐在後排,中間相隔的距離狹窄。諶冰手腕烙了一片光斑, 白晃晃地耀眼。經曆過半晌的沉默, 諶冰說:“我不知道你在哪兒, 高中就沒來找你。”
“……嗯?”
“我夏令營回來你已經搬走了,問楊阿姨, 她沒告訴我。”
“是嗎。”
蕭致摁下車窗稍微讓夏風吹進, 柔軟的發梢被掠起, 露出還有點兒少年氣的眉眼。他手放在腿旁,一會兒轉過來麵向諶冰:“沒事。”
諶冰安靜了會兒,問他:“你在哪所學校?”
“九中。”
諶冰對這個名字感到意外:“在哪兒?”
“王姨的老家,成市的郊區縣城, 離這兒挺遠,地鐵一個半小時,還要換公交車。”
“是嗎。”
諶冰答應了一聲,片刻,他說:“有機會我想去看看。”
蕭致轉頭看向窗外,不知道在堅持什麼:“沒什麼好看的。”
車裡空氣悶熱,諶冰過了會兒又問:“你高考查分了嗎?”
“沒有。”
諶冰催促他:“那你查一查。”
蕭致重新摁亮了手機屏幕,完全為敷衍諶冰打開了查分的公眾號,輸入高考考號時他頓了幾秒,從相冊翻出照片對照。
成績跳出來。
“287。”
“……”
諶冰手指輕輕攥緊,幾乎是脫口而出:“這麼低。”
出租車打了個彎兒往前行駛,諶冰重心不穩,肩身稍稍傾向蕭致。還沒碰到,蕭致已經伸手輕輕扶住他肩膀,微抬下巴承認他這句話:“確實低。”
諶冰眉眼較真:“你在九中沒好好學?”
蕭致短暫地停頓了一秒。
“嗯。”
“那你在乾什麼?”
諶冰沒有指責的意思。
蕭致眉眼流露混亂的情緒,他眼底空無一物,板鞋的底子蹭著車廂底座,輕聲道:“我也不知道我在乾什麼。”
看他這樣諶冰第一反應是中間有太多他不知道的東西,讓蕭致變化很大,不像以前。
現在的蕭致身上有種很獨的味道,甚至自閉,拒絕交流,說話也輕飄飄沒幾句重點。
“怎麼了?”諶冰問。
“沒事。”
“是不是發生過什麼?”
蕭致深呼吸,堅固的防備似乎打開了一條裂縫,他額發被清風掠起,對這句話並無否定,半晌閉了閉眼:“以後再說吧。”
出租車行駛到電影院。
諶冰高中三年嚴格遵照許蓉和諶重華的話,一心一意學習,從來沒想過多餘的娛樂活動。電影院有不少剛拿到成績放鬆了來娛樂的學生,她們笑逐顏開,甚至有幾個同校的。
蕭致站在機器麵前取票,手臂撐著金屬擋板,半低著頭。
有同學跟諶冰打招呼:“冰神,看電影兒呢?”
諶冰:“嗯。”
“一個人?”
“不是,”諶冰示意旁邊,“和朋友一起。”
平時諶冰在學校人際交往淡漠,聽說是他朋友,幾個人好奇地多看了幾眼:“哇,帥哥誒。”
諶冰不知道說什麼好。
“介紹一下?”同學滿臉笑容。
“……”聽到這句話,諶冰第一反應是不太願意。
但他也沒多說,等蕭致攥著兩張票走到身旁,敷衍道:“他叫蕭致。”
蕭致意識到這是諶冰的同學,也說:“你們好。”
除了基本的禮貌,沒有多餘的表示。
他和諶冰似乎如出一轍地不好接近,幾位同學笑模笑樣,拿可樂和爆米花揮揮手飛快去了彆的地方。
諶冰無意識鬆了口氣。
說不清為什麼聽到她們想和蕭致認識心裡會不舒服……可能是下意識覺得,蕭致應該被自己獨占。
蕭致垂眼看他,唇瓣的線條單薄,側頭示意前台售貨的地方:“要不要買點吃的?”
諶冰沒多想,脫口而出:“要。”
說完,他感覺自己這副依賴的模樣跟小時候每次蕭致詢問他吃不吃東西,他眼巴巴點頭時差不多。不是饞,單純就愛看蕭致為他忙活。
蕭致也意識到了,眼底怔忪一瞬,隨即,若無其事往櫃台走過去:“我去買。”
諶冰等到他過來,接過冰可樂喝了一口,溫熱的爆米花由蕭致拿著走進影廳。坐下的瞬間熒幕字眼漏出,諶冰才意識到這是一部愛情片。
他坐下的姿勢僵住,但身旁,蕭致的長腿抵在座椅當中,側目看他,明顯在觀察諶冰此時此刻的反應。
“……”
諶冰心跳得有點兒快,拿起可樂。
剛才的花拿著太麻煩,本來就是個儀式感的東西,蕭致親自拿到垃圾桶扔掉了。
冰可樂液化出水汽,沾在掌心濕漉漉的。
電影進行到一半時,諶冰察覺到蕭致的手來,先握著他的指根,向內一挽,緊緊抵扣住他潮濕發熱的手。
“……”
牽上了?
諶冰脊梁繃緊,目不轉睛看著熒幕,彎曲的指節微微僵硬。
蕭致看他:“能牽嗎?”
諶冰本來不知道該說什麼,但是察覺到一陣顫抖的漣漪。他還以為是自己緊張到發抖,跟著才意識到這陣微弱的膽怯、僵硬的勇敢,居然來自指間的另一半。
蕭致坐姿端正,甚至稍微調整了姿勢,沒看他,顯得刻意為之的隨意,本質是分明的不敢觸碰。
……他好像是鼓足了勇氣,才敢重新碰自己。
諶冰心情複雜,白淨的指尖輕輕撫過他手背。
以前一直把蕭致當哥哥,但是在三年的分彆中他不斷思索,而在指間的緊扣裡,諶冰逐漸開始迷失和明確,讓他心軟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出電影院時蕭致似乎心情不錯,問他:“電影好看嗎?”
諶冰滿腦子想的全是自己和他的關係,沒看進去,但不妨礙他說:“還行。”
蕭致笑了:“我沒認真看。原來電影還行?”
“……”諶冰不解,“嗯?”
蕭致又長又直的腿踢了踢一塊小石子兒,他走到路邊,說:“我在想彆的事情。”
“……”
想什麼不言自喻。
說好是看電影,他和諶冰都心猿意馬。
相較於剛見麵時的尷尬和沉默,蕭致現在似乎心情好了不少,眼底逐漸泛起輕鬆,他指了指旁邊的餐館:“要不要一起去吃飯?”
諶冰跟著他進去。
接到許蓉電話時有點兒意外,當著蕭致的麵,諶冰點了接聽。
“成績單拿到了嗎?”許蓉聲音擔憂,“怎麼還不回家,去哪兒玩了?”
諶冰看了一眼蕭致:“和朋友在外麵。”
“哦。”許蓉放鬆不少,“那你準備什麼時候回來?”
“估計很晚。”諶冰頓了一秒,說,“我打算去蕭致住的地方看看。”
對麵沉默了兩三秒。
許蓉重新抬高聲音,確認似的:“蕭致?”
“嗯,我跟他見麵了。”
許蓉慌亂,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麼:“哦,那好,你們好好玩兒好好玩兒,記得早點回家。”
電話匆匆忙忙地掛斷。
蕭致拿了張紙巾擦拭手指,聽到他倆聊完,輕言細語問了句:“你爸媽現在怎麼樣了?”
“跟以前一樣。”
諶冰頓了頓,看他:“你呢?”
“我差不多,我媽不管我,我現在一個人住。”
諶冰怔住:“什麼?”
蕭致笑了一聲,神色幾分無所謂,對他來說經曆過那種壓抑的生活隻能感到嘲弄。他若無其事道:“沒多大事兒,就一個人住,還挺好的。”
諶冰沒一個人住過,潛意識裡也感覺不錯,但總感覺事情可能不是想象中那麼簡單:“怎麼了?”
“說來麻煩,有機會再告訴你。”
正好吃完出餐館,諶冰沿著街道漫無目的掃了一周:“我想去你住的地方看看。”
蕭致也沒拒絕:“行。”
他倆一起進了地鐵站。諶冰平時出行都有家裡的私家車,地鐵都坐得很少,全是蕭致一手包辦。地鐵那條線非常擠,前一個小時都沒座兒,隻能麵對麵站著。
後半個小時才找地方坐下,諶冰站得腿軟。
出地鐵站換乘公交車,也是一上去擠得前胸貼後背那種。公交車破破爛爛,搖搖晃晃,開了空調約等於沒有,燥熱的溫度幾乎要將滿車人當餃子包了。
諶冰站在窗邊,周圍的風景次第退去。
頂天立地的高樓大廈逐漸變成隻有鋼筋骨骼的高樓毛坯房,扯著綠色的擋網,到處都在開發新區搞建設,但目前最完善的也不過剛塗了層水泥。
公交車走走停停,大概快半個小時進入城區,再半個小時進入了九中大金街。
阿姨爺爺們鬨鬨嚷嚷地從後門蜂擁而出。諶冰剛走下去那一瞬間立刻聞到街道飛揚的塵土,入目全是灰塵撲撲的老化街區,藏汙納垢的地磚,連路邊的行道樹都被尾氣噴得光禿禿的。
但其實還是熱鬨,畢竟是一線城市的郊區。
諶冰站在馬路牙子,肩膀被輕輕推了推:“走。”
“……”諶冰回過神,跟在他身後。
一條熱鬨的商業街,中午看不出來,但路邊全是“爆炒龍蝦”“深夜啤酒”“和兄弟排擋”,一看就是到晚上了會有一群光膀子社會大哥坐這兒吆五喝六那種地方。
蕭致買了瓶礦泉水,遞給他:“喝不喝。”
諶冰擰開瓶蓋,仰頭喉頭滾動著灌了幾口,擰緊了瓶口。
穿過商業街後的十字路口,附近更加熱鬨,不遠處還有個萬達廣場。往左繞進一條巷子,朝裡直直走一百多米,右轉進入一條開始逼窄的小巷。
到樓底下時,不知道是誰一直貓那兒蹲他,看見現在抖擻起身:“蕭哥,你他媽一上午去哪兒了?不是說好今天去打台球嗎?”
蕭致看他一眼:“滾。”
“滾什麼滾啊?”那人走近,看見了諶冰,“這哥們誰啊?”
蕭致對他態度真一般,說不了兩句就暴躁,眉梢壓下去:“叫你滾了。”
“放飛自我了這是?一高考完現在男的直接往家裡帶?”對麵全然不顧蕭致的臉色,嬉皮笑臉的。
下一秒,蕭致轉向他,伸手豎起三根手指:“我叫你滾聽不懂嗎?”
“我數三個數,三,二,一……”
對麵怔了幾秒,知道蕭致要揍人時都這樣,他笑著往後退,說:“那我晚上來找你。”
蕭致當沒聽見,準備上樓。
倒是諶冰怔了下,問:“你帶什麼男的?”
“沒帶過誰,”蕭致取出了鑰匙,“就是高中三年找我談戀愛的太多,我就明確說了,我有喜歡的人。”
“……”
是嗎。
樓道是等著拆遷換十幾套房的老樓,樓數不高,牆壁落下斑駁的白灰,雖然破舊但生活氣息十足。
上到三層,蕭致開門。
本以為裡麵會比較亂,但出乎意料,一間簡單的單人房,地麵貼著淺色木質地板,沙發和茶幾麵對麵放著,中間用博古架隔開了臥室,屋內非常的乾淨整潔。
蕭致走到窗口,拉開淺色的窗簾,陽光從窗戶的縫隙落到地板。
諶冰進門:“你真一個人住?”
“對。”
“你媽和蕭若呢?”
諶冰邊打量屋內的環境,邊問。
他注意力從木架上的一盆小多肉收回,才意識到蕭致沒回答。
蕭致站在窗口,側臉被透過的陽光照得明亮,眉眼陰影分明,不知道在想什麼。
“你媽和蕭若——”
下一秒,蕭致笑了笑:“蕭若在國外,我媽不知道。”
“什麼意思?”
“搬家那天我媽沒來接我,我就領著蕭若走了,在王姨的一套房子裡住了兩年。升高三的暑假她過來把蕭若帶走,我一個人搬到了這裡。”
諶冰怔了幾秒,站在原地,環顧四周。
確實沒有很濃的生活氣息,甚至沒有廚台,可以想象蕭致每頓飯都在外麵吃。除了床,洗衣機,冰箱,多餘的書桌都沒有。
就是個臨時落腳的地方。
隻不過勝在乾淨,他一個人住也夠了,就在這空蕩蕩的房子住了一年。
諶冰到沙發坐下。
過了一會兒,他輕聲說:“沒事兒的。”
蕭致明白他的安慰,也說:“沒什麼。”
“你媽給你錢嗎?”
“給,不過每個月隻給幾百。”
諶冰想了一會兒,抬頭直勾勾看著他:“以後不要認她了。”
“知道。”
蕭致挨著他坐下後拿起空調遙控器:“熱不熱?”
“有點熱。”
“冰箱裡我記得有水果。”他起身拉開冰箱門,站定了,“沒了。”
他回頭,發現諶冰目不轉睛盯著自己。
諶冰直言不諱地問:“你身上有錢嗎?”
蕭致:“嗯?”
“我有錢,我可以給你。”
“……”蕭致笑了笑,“不至於,高中生要是想賺錢,有很多途經。”他伸手,似乎想撓撓諶冰的頭發,“你彆為我想太多,我一個人過得不錯。”
諶冰輕輕搭在他手背,麵無表情思索半晌,憋出一句話:“以後會好的。”
蕭致不置可否,跟著他坐到了沙發,不過比諶冰隨性,脖頸枕在沙發的靠背,仰頭漫無目的盯著雪白的天花板。
他好像是在放鬆,又好像很疲憊。
就有一搭沒一搭閒聊,蕭致問:“打算報什麼大學?”
諶冰說了名字:“已經簽入學協議了。”
“首都啊?”蕭致閉上眼想了幾秒,聲音很低,“好遠。”
諶冰轉頭看他:“你呢?”
“我什麼?”
“你兩百多分能上什麼學校?”
“兩百多分,誰還上學?”但蕭致似乎也沒多考慮,閉著眼,“能上就上,不能上算了。”
“……”
他對待未來的散漫態度諶冰不敢苟同,甚至有種痛心的感覺。
他轉頭看彆的地方,過了會兒悶聲道:“我記得你以前學習成績還可以。”
“是嗎,我忘了。”蕭致心不在焉,繼續上一個話題,“暑假兩個月過完,你就去首都讀書,是麼?”
諶冰:“嗯。啊?”
蕭致不知道想到什麼,自言自語似的,喉頭長長出了口氣:“算了。”
“算什麼?”
蕭致搖了搖頭,沒做答複。
但諶冰已經品出了他話裡的意思,說:“我去讀大學,放假還是來找你玩兒。”
蕭致扯了下唇,聲音虛無縹緲:“是嗎。”
“是。”
“……”
蕭致好像沒聽進去,他肩膀的重量由沙發支撐,仰頭輕輕呼吸,鼻梁到下頜的線條清晰骨感,他閉眼好像很累似的,伸手撈了兩把,突然抓住了諶冰的手腕,帶到身旁。
猝不及防的力道,讓諶冰不得不用小臂撐住身:“怎麼了?”
“諶冰。”他喊。
“嗯?”
蕭致看著他:“你是不是在可憐我?”
“……”
諶冰好像被抽了一巴掌似的,站在原地,渾身的血液驟冷。
諶冰臉上表情一直很平淡,這時候才微微抬頭,眼角張開一線,冰碴似的眸子直勾勾盯著蕭致。
“你怎麼會這麼想?”
“……”
蕭致鬆開了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