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近日真是舒心。”若妃笑了起來。
公子樾屍體運送回淞都,各國的挽辭緊接而至,霖王無心接待,隻被人扶著去了棺旁,隻是如此炎炎夏日,即使屍體一路放了冰保存,棺木打開時也是惡臭不已。
若妃直接掩鼻看了一眼,喉中不適,霖王看著其中熟悉的麵孔,伸手去碰鼻息,刹時仰天長歎,老淚縱橫:“樾兒!”
“樾兒,這不會是樾兒……”王後趴在棺邊,鬢發已亂,即便在宮人的攙扶下,也是哽著一口氣倒在了地上。
“大王,如今夏日炎熱,不宜停靈太久。”一旁的宮人說道。
“整理儀容,準備禮儀,讓樾兒入土為安吧。”霖王被勉強攙扶起,直著眼睛下令道,那原本看著還黑的鬢發,好像一瞬間多了幾抹白。
“是,大王。”宮人蓋上了棺木。
棺木停於靈堂之中,一切按照儀製流程,宮中掛滿了白幡,到處都是焚燒的味道。
“公子,確認過了,就是公子樾,屍體都臭了。”在夜裡探查過的人蹙著眉頭道。
“真是可惜了。”叔華聞言輕輕歎氣。
當日他對公子樾所言並非全是虛言,雖隻有一麵之緣,的確是傾慕的。
皎皎君子,溫潤如玉,如今真的死了,倒覺得心裡好像空了一些。
“公子,接下來要如何?”隨從問道。
“公子樾身死,闕必會現身,可有找到他的蹤跡?”叔華問道。
“已經找到了,他居住在城南驛館。”隨從說道。
“哦?”叔華起身笑道,“那便隨我前去拜訪吧。”
“公子,現在去?”隨從問道。
“他既然暴露了行蹤,就是在等人前往。”叔華打開門道,“備車,若是慢了一步誤了大事,可是得不償失。”
馬車在月光中前行,在淞都一家驛站前停了下來,叔華下車,小童已前去叩門,二人在侍從的迎接下進了其中,小童打賞了錢幣,叔華在走到那扇門前時竟是深吸了一口氣,才伸手敲響了門。
門叩三聲,其中傳來了沉穩平靜的聲音:“請進。”
“在此等候。”叔華推門前對小童說道。
“可是公子……”小童略有些擔憂,對上他的視線時退到了一邊。
驛館房間麵積不大,叔華踏入其中已見坐在桌邊的身影,他未細看,隻匆匆關上了門,近前時眸光微斂。
男人俊美,隻是一身簡單的黑衣加身,並無太多的修飾,可那一人一劍坐在窗前,卻給了他一種極大的心理壓力。
目光對上,叔華心神微緊,行禮後看著放在麵前的茶杯落座:“勞您久候。”
他看不透這個男人的情緒,那雙眼睛極黑極深邃,可其中卻極平靜,好像所有的波瀾都掩藏在了那一淵深灘之中,想要窺伺者必須付出生命的代價。
叔華想過公子樾身旁這位謀士的樣子,卻發現似乎也唯有此了。
而這樣的人,是個奴隸。
“還好。”宗闕喝乾了自己杯中的水道,“有什麼話直說。”
叔華從他的身上沒有見到絲毫的卑躬屈膝,即便有著奴隸身份,這個人也似乎未將他高看半分,也未低看半分,他這個人就是他這個人而已:“你與公子樾也是如此說話?”
“嗯。”宗闕看向他應道。
“叔華曾與公子樾有過數麵之緣。”叔華對上他的視線道,“感慕其君子品行,相交為友,卻不想再見時已是天人永隔。”
宗闕看著他的神色並未言語。
叔華已察覺他是寡言之人,收斂了哀思道:“先生在此等候,想必已知道叔華的身份和來意。”
“不見一麵,你會一直找。”宗闕看向了窗外的月色開口道,“我拒絕。”
話語沒有任何轉還,直接撞到了叔華的麵前,讓他有些猝不及防。
他所識之人甚多,從未見過如此直白和乾脆明了的說話方式,跟這樣的人不能拐彎抹角:“叔華可否詢問原因?”
“兔死狗烹,公子紓一定會做這樣的事。”宗闕回眸直視著他道,“沒有人可以全身而退。”
叔華直視他的雙眸,心臟微縮,呼吸已屏住,良久無法開口。
君王的殺伐果斷公子紓從來不缺,想要一統天下,絕不容許絲毫的猶豫,也決不允許任何人破壞,曾經能助他登臨至尊之位的人,一旦被彆人招攬,自然也有助他人謀奪天下的能力。
正是因為自己見識過謀士的計謀有多麼厲害,才知道若一旦為敵有多麼不可防範。
“事無絕對。”叔華沉默了許久說道。
“你連自己都無法說服。”宗闕看著他道。
“為君王者或許最開始皆是仁慈的,可一旦登上王位,心就會變。”叔華沉吟道,“公子樾曾經仁愛天下,但即便是他這樣的人,一旦嘗到了萬人之上權力的味道,同樣不會讓能動搖他位置的人存活於世,先生輔佐他時,難道不忌憚?”
“所以他死了,死在了他尚且禮賢下士的時候。”宗闕提起茶壺將叔華麵前的茶碗倒滿道,“公子紓也想試試嗎?”
叔華看著麵前幾乎要溢出來的茶,呼吸平複,站起了身來:“先生真是狠人。”
“天下能人異士很多,不接受招募者也很多。”宗闕抬眸看著他道,“我與公子樾之事一旦公布天下,將無人敢用我,讓你家公子不要再來打擾我。”
“叔華定將轉達。”叔華行禮,餘光掃過他頸後的奴隸印記,開門走了出去。
對方敢將奴隸印記暴露,就是將把柄遞到了他們的手上,這是一種讓步,也是一種警告。
彼此各退一步,若是敢犯雷池,拚上性命也是要讓人陪葬的。
畢竟奴隸從打上烙印的那一刻開始就是沒有家人的,無所顧忌之人最可怕。
“公子。”小童在外行禮。
“走吧。”叔華下了樓梯,在月光中上了馬車。
可惜了,可惜了那個風華絕代的公子樾,他引以為生死之交的人,卻讓他為了兩國邦交而赴死,隻怕他在死時都在感激這位生死之交出的主意。
“公子,沒談成嗎?”小童看著他的麵色詢問道。
“嗯。”叔華輕歎,“這個人會噬主。”
“可公子不是說,他曾經為了公子樾能夠死裡逃生,而親自引開了霖國的追兵嗎?”小童問道。
叔華眸色微凝,手指放在頰邊輕輕摩挲:“確實……”
若說他為了取信於公子樾,為了日後能夠擺脫奴隸身份,此時也該接受他的招募,他做這麼多,真的隻是為了讓公子樾滿懷感激的死去嗎?
以一個奴隸的身份,讓一個名滿天下的公子滿懷感激的死去,的確能夠滿足心底的一些惡念,但那樣的人不該是那樣平靜無波的狀態。
如果是隱藏的極深,那他接下來又會做什麼?
這六國之事,終究不能全盤在握。
“來人,幫我盯著闕所居的地方,看著他何時離開。”叔華思緒一閃,靠在了窗邊說道。
“是。”侍衛勒馬退後,趕回了原來的地方。
隻是馬蹄聲在深夜中來回輾轉,在叔華下了馬車時,匆匆趕去的侍衛稟報道:“公子,闕已經離開了。”
“一個人?”叔華問道。
“是,驛站的人說是一個人。”侍衛抬頭問道,“公子,是有何不對嗎?”
“罷了,下去吧。”叔華擺手。
他心中還有很多疑問猜測,但闕一旦離開,再想找到他的蹤跡難上加難,如今隻等公子樾下葬之事完成,他便會前往魯國。
這一局棋雖被公子樾身死之事毀了大半,但大計未成,步伐便不能停下。
即便真有兔死狗烹的那一日,他也已經功德圓滿。
公子樾停靈三日下葬,儀容整理,棺材釘入極長的釘,送入王陵,封鎖地宮,各國使臣離開,一切塵埃落定。
駿馬疾馳在鄉野之間,在一間極簡陋的茅草屋前停了下來。
宗闕下馬的時候,屋門已從其中打開,拉著門的人低頭彎腰走了出來,手指遮掩住略微刺目的陽光,露出了雅清的笑意。
“消息傳到了。”宗闕將馬拴好道。
“多謝你走一趟。”公子樾近前,看著麵前的人道,“一路可曾遇到什麼危險?”
“沒有。”宗闕從腰帶中抽出一塊布帛交給了他,“你母後的信。”
唯一的兒子身死,母親很有可能隨之而去,計劃是計劃,傷到了親人麵前的人會悔恨終身。
“多謝。”公子樾展開布帛,其中隻有八字。
母後無恙,善自珍重。
他垂眸反複看著麵前的字,最終折好放進了懷中,抬眸看向了麵前的人道:“多謝你,此次可擺脫了公子紓的招募?”
他還活著,那具屍體自然是假的,隻不過是買了一具無人要的屍體,以所製的麵具覆在其上,各處嚴絲合縫,連他自己見了都以為是自己躺在了裡麵,這樣的天氣,更無人會近觀。
“他未必肯放過,但會對叔華存疑。”宗闕走向了茅草屋道。
外麵炎熱,但一旦到了陰涼地就很涼快,公子樾跟上,低頭進屋,斟著茶水道:“叔華有計謀,但他不夠狠。”
“公子紓能補足這一點,但也會是他們之間的分歧。”宗闕端起茶杯道。
公子紓是能不計前嫌接納他,但之前所下的命令仍然有效,不服從就要永絕後患,可叔華沒做到。
一個謀士接二連三的出現失誤,即便主君嘴上不說什麼,也會對這個人的能力存疑,而兔死狗烹那一句,隻要說出去,就會在叔華的心中埋下種子。
無人點破時還可以不斷的欺騙自己,覺得自己會是那個例外,一旦有人點破,他就會反複思索,反複勸告自己,最後掉入陷阱之中。
“你說了什麼?”公子樾問道。
“兔死狗烹。”宗闕回答的平靜,公子樾卻因為茶盞微燙的邊緣打翻了杯中的茶水。
滾燙的茶水順著桌麵一點一點的滴落下去,浸潤了地麵。
宗闕抬手握住他的手腕,看著他微紅乾燥的手指,鬆開道:“沒燙到。”
“不小心碰翻了,沒事。”公子樾扶正了杯盞,重新倒入了水道,“並非所有君王都會如此。”
至少對麵前的人,他不會如此。
那一段陪伴與生死與共,非性命不能托付。
“我知道。”宗闕吹著杯中的茶葉,飲下了其中的茶水,“接下來你想去哪裡?”
“如今公子樾已下葬,隻需小心謹慎,不會再有追兵。”公子樾看著他笑道,“我們回沂國吧,出來這麼久,我們也該回去準備過冬的東西了。”
如今還不是回國的時候,他身死,霖國內部必會放鬆戒備,有些線該動一動,以備不時之需了。
“好。”宗闕應道。
馬匹重新套上了馬車,他們一路橫穿霖國,進入伯國境內,再趕往沂國邊境。
無人追趕,偶遇風景如畫也會停留一二日,待馬車駛入沂國時,又是一個秋日。
秋日豐收,兩人停好馬車,掃乾淨了屋中極薄的塵土,收拾各處,逢早集時便一同乘馬車出行,采買糧食,一筐筐的送入地窖之中,新鮮的時蔬有的重新栽於地麵,以乾草蓋住,有的則以鹽醃製,製成醬菜。
沂國肉食不多,秋日正是動物覓食準備過冬的季節,兩人入山打獵,一應山雞兔子麅子打了不少,肉食同樣醃製風乾,皮毛則被剝下來硝製,或是換了銀錢,或是製了鬥篷。
宗闕采了幾次藥材送往昌都賣掉的時候,公子樾便在家中將那些粗淺帶回來的柴劈好,一一碼放在家中,直接將兩個屋子堆的滿滿當當時,當年的第一場雪紛紛揚揚的落了下來。
廊下火爐吞吐著茶壺,兩個人皆是坐在椅子上賞著雪。
公子樾接過了一片雪花,如鵝毛一樣的雪片落在掌心,水珠劃過清晰的掌紋,隻是手掌不似從前一樣細膩無痕,而是多了些粗糙的老繭,卻讓手指看起來比從前有力許多:“瑞雪兆豐年,初雪這麼大,明年糧食一定長的很好。”
宗闕看著旁邊被白色毛領包裹著的人,目光轉向了麵前的大雪:“嗯。”
雪花紛飛,一日之間金黃的世界轉為了銀裝素裹。
深夜寂靜,外麵冷風呼嘯,屋內卻溫暖如春,公子樾側躺著看著旁邊同樣未睡的人說道:“宗闕,你知道我在做什麼對嗎?”
“嗯。”宗闕應道。
他知道,原世界線中公子樾能流亡多年坐上王位,憑借的當然不僅是仁善。
他一定會回去,毋庸置疑。
公子樾在黑暗中發出了一聲輕笑:“其實我一直在想,你這樣的人為什麼會成為奴隸?”
“一個人很難抵抗一個國家。”宗闕說道。
他要是在奴隸印記烙下之前來,或許能逃脫,但原身不行。
“聽起來很有道理。”公子樾輕聲問道,“如果以後你抹去了奴隸的身份,會去哪裡?”
“沒想那麼遠。”宗闕說道。
如果一切能夠順利,他或許會去遊遍這個世界所有的河山,最後選一個安靜的地方結廬而居,大體是這樣,但人生的精彩之處在於它總是會充斥著無數的變數。
“那在你決定好之前,先留在我身邊吧。”公子樾心神微提,聽到了夜色中片刻沉默後的應答。
“嗯。”
……
沂國的冬日格外的長,大雪幾乎封住了一切,連馬在雪地裡都很難行,而等到冬去春來,積雪融化的時候,一則消息傳了過來。
寧國與相鄰的伯國結盟,卻向魯國出兵了。
而沂國與魯國之間相隔一個伯國,南北之距,消息收到的時候,魯國的邊境已被攻破,大軍直接向魯國境內進攻。
而魯國向黍國借兵,遭拒。
公子樾在羊皮上畫出了簡易的地圖:“魯國國土小,卻是個富饒之地,與黍國相鄰,一旦魯國被攻下,黍國當即門戶大開。”
“唇亡齒寒。”宗闕看著他所畫的行軍路線道。
寧伯兩國產金,大肆興兵,魯黍兩國產糧,一旦攻下魯國,寧國就有了後備糧倉,兵力會再提升一級。
“寧國一開始打的就是魯國的主意,雖然破壞了他的部分計劃,但他要先落這一步棋。”公子樾看著地圖道,“隻是若想從黍國行軍,戰線太長。”
“他與伯國聯盟的因緣是什麼?”宗闕問道。
“聯姻。”公子樾說道,“寧伯二國相接甚多,伯國嫡公主與之聯姻,結兩國之好。”
“你了解公子紓嗎?”宗闕問道。
公子樾垂眸看向寧伯兩國的邊界:“公子紓這個人殺伐果斷,求賢若渴,但也是個連自己都能利用的人。”
連自己都能利用,對彆人更不會客氣。
魯國是第一步,下一步他不會下的那麼快,想要天下一統,並非是一朝一夕的事。
接下來的這一步是……伯國。
伯國處於寧國和霖國之間,如同一道天塹,一旦伯國被攻,霖國同樣唇亡齒寒。
聯姻是假,圖謀是真。
“兩國聯姻,寧國一定不懼人言,讓渡了極大利益。”公子樾手指點向了沂國,沉吟道,“魯沂兩國有一國會被作為聘禮。”
“你該回國了。”宗闕看著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