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公子世無雙(13)(2 / 2)

“公子……”小童依依不舍。

叔華摸了摸他的頭道:“聽話。”

“是。”小童抽泣著,收好了田契地契,捧來了他的鬥篷。

叔華披上了鬥篷,踏出門時看著外麵等候的傳喚官和士兵,口鼻之中輕輕吐出了一口白氣:“走吧。”

寧國王宮厚重,深冬中卻同樣攏在了一片雪白之中,叔華來此處很多次,這一次卻莫名的有一種極為陌生的感覺。

“先生,殿下請您進去。”侍從從殿中走出通傳道。

“多謝。”叔華褪下鬥篷隨之入殿,殿中封閉,炭火熏騰的一片火熱,倒是驅散了冬日透入骨髓的寒冷,卻難掩那藥草血腥的味道。

侍從後退,叔華近前,看到了那依靠在榻上披著外袍的人,他的麵色和唇色皆是蒼白,胸口上縛著的繃帶上更是還沾染著血跡,可見傷勢仍然很重。

公子紓文武雙全,向來威勢展露人前,從不肯展露脆弱之時,即便他如今傷重,那雙眸仍然炯炯,似能看透人心。

“你來了,你們先下去。”公子紓看著近前的人,揮退了身邊伺候湯藥的侍從。

殿中之人紛紛退去,叔華跪地道:“公子,叔華前來請罪。”

他的頭抵在冰冷的地麵上,仍能察覺到頭頂打量的目光,半晌後頭頂傳來了聲音道:“起來吧,你何罪之有?”

叔華抬頭,沉了一口氣看著臥在那裡的人道:“公子如今躺在這裡,便是叔華曾經思慮不周之過。”

“孤前往伯國之事是自己決定的。”公子紓略微起身,眉頭蹙了一下伸出了手,“過來。”

叔華起身上前,扶穩了他的身體道:“公子重傷,請勿亂動。”

“孤沒事。”公子紓坐高了些靠穩,看著在身後忙碌的人道,“叔華一路奔波,亦是瘦了很多。”

“縱使奔波,也無法挽回。”叔華順著他的手坐在榻邊道。

“霖王好算計,孤步步想要走出他的算計,卻步步落入了他的算計之中。”公子紓看著他道,“我二人都被他當成了棋子,我二人日後都要對他提防,不可再犯此次之錯。”

“是。”叔華應道。

“你觀如今霖國如何?”公子紓鬆開了他的手問道。

叔華看著他道:“公子,霖國如今內外一統,暫無破綻。”

“你與霖國交易,將安插的人手名單交出去了。”公子紓這話並非詢問,而是肯定。

叔華起身,跪在了榻邊道:“那時寧伯兩國邦交斷裂,叔華隻能如此行事,才能挽回

一二。”

“你起來,孤並無問責之意。”公子紓伸手道,“你當時那樣做,孤才有脫身的機會,否則情況隻會比現在更糟糕。”

叔華抬頭看他,起身看著他伸出的手,終是握住坐了過去:“叔華此事仍有疏忽。”

“罷了,統一天下之事本就不是易成之事,即使一時失利,也要暫時蟄伏,以圖後來。”公子紓輕咳了兩聲道,“叔華,你可願與孤靜候來日?”

叔華看著他,握緊了他的手道:“是。”

“如此便好,不論是孤還是這寧國,都需要休養生息。”公子紓長舒了一口氣道,“孤今日累了,你先回去,日後有事孤遣人叫你來。”

“是。”叔華起身,抽出了手道,“公子請好好養傷,叔華告辭。”

“去吧。”公子紓輕輕閉上了眼睛。

叔華出殿,披上了鬥篷,天空中的雪花紛紛揚揚的落了下來,他走下殿前的台階轉入長街,抬手想掃去身上的雪時,幾位侍從匆匆前來攔住了去路道:“先生,王後有請。”

叔華放下了手問道:“不知王後有何事傳喚?”

“主子的事咱們是不能過問的,先生去了就知道了。”為首侍從語氣並不客氣。

“是。”叔華跟上那轉身幾人,走過長長的街道,在一處漆黑的殿宇前停了下來。

“公子請。”侍從說道。

“此處似乎並非是王後寢殿。”叔華打量著此處道。

“本宮在此,進來吧。”殿內傳出聲音,叔華整理衣衫跨入了其中,而剛剛入內,背後的門已被關上。

雪景雖白,殿中卻是一片昏暗,他上前兩步,終是看清了那坐在正座上的婦人,撩起衣擺行禮道:“參見王後。”

“倒真是個有膽色的人。”王後在一旁侍從的攙扶下起身,聲音在這座看起來有些空的殿宇中極是威嚴。

“王後謬讚。”叔華垂眸,看到了近在咫尺的華貴衣擺。

“聽說你是宣子的徒弟,精通縱橫之道,不若猜猜本宮今日找你來做什麼?”王後略微垂眸看著麵前的人道。

“想來叔華與公子的斷袖之事還是影響到了他。”叔華平靜說道。

“你倒真是聰明,難怪紓兒倚重你。”王後悠悠道,“你既知道,便該知道紓兒前往伯國之行是因你而起吧。”

叔華心中微歎,開口道:“是。”

“紓兒是本宮唯一的兒子,他可以有一些無傷大雅的小毛病,但絕不能影響到他的身體健康以及寧國的大計。”王後抬手,一旁的侍從鬆手,將托盤放在了叔華的麵前。

盤中三物,匕首,毒酒和白綾。

“你雖說有籌謀,可如今寧國大損,紓兒遇難之時,你可是霖國的座上賓。”王後低頭看著他道,“本宮不想為難你,這三樣東西,選一樣自我了斷,本宮自可給你留個全屍。”

叔華沉默看著,半晌開口問道:“此事王後不怕公子知曉嗎?”

“此處偏僻,本宮自然不會讓他知曉,待你死了,本宮會告訴他你逃離了寧國,自然有個了結。”王後說道。

“王後思慮周到。”叔華輕歎了一口氣道,“若公子日後逐鹿,還請萬分小心。”

“這個自然。”王後看著他平靜的心態。眸中倒有一絲欣賞之意。

以往碰上這些選擇的人,無一不是痛哭流涕,他倒是平靜的好像早就做好了準備一樣。

“你還有什麼心願,本宮倒可以看在你以往襄助紓兒的份上成全你。”王後說道。

叔華執起了酒杯,放到唇邊道:“也無甚心

願,隻希望王後能將叔華的屍身交給小童,讓他找個清淨的地方安葬,不要真的做了孤魂野鬼。”

“本宮答應你。”王後說道。

“多謝王後。”叔華看著杯中澄澈的酒液,直接仰頭喝了下去。

毒性發作,他的眉心微蹙,血液從唇齒間流出時,他終究是難忍疼痛躺在了地上,那一滴清淚順著鼻骨流過,滴落在了地上,靜寂無聲。

公子紓的眼線不僅遍布其它各國,更是遍布整個寧國王宮,他想知道的事,沒有不知道的。

正是因為太了解,有些事情反而不必多言了。

既想要他的命,又想他滿懷感激的死去,這個人真是絕不讓旁人負他半分。

早已知道的事,倒不如何難過,這一哭是為自己。

地麵冰冷,躺在上麵的人輕輕閉上了眼睛。

侍從探過他的鼻息頸側和心脈處,稟報道:“王後,死了。”

“按他遺願去做吧,也是個可憐人。”王後轉身離開了那裡。

身為母親,怎麼會不了解自己的兒子,父子一脈的寡情,但為君王者,本就不需要過多的感情和弱點。

“是。”侍從低頭道。

叔華的屍體被鬥篷掩了,從宮城小門抬了出去,一侍從匆匆進入溫暖的殿中,行至那靠在榻上的人身邊行禮道:“殿下,已解決了。”

公子紓眸色平靜:“他死前有說什麼?”

“先是說了讓您逐鹿時要小心,然後就是想找個清淨地埋了,也沒什麼了。”侍從說道。

“他還是察覺了。”公子紓沉了一口氣道,“你下去吧。”

“是。”侍從匆匆離開。

公子紓端起旁邊的藥碗,從叔華救公子樾開始,原本順利的計劃就一路不順,處處都有漏洞,而他逃亡之時,叔華更是待在霖國宮中,在投入他門下前,叔華所仰慕的就是公子樾,若非公子樾無意逐鹿天下,是輪不到他公子紓的。

此一局霖國局勢已定,而他寧國恐怕數年無法翻身,而一切的因緣都與叔華脫不了關係,他不是不信,隻是這個人於他已經無用了,與其揣測,不如親手送他離開。

死了。

公子紓看著碗中的湯藥,前不久前那個人還坐在他的床邊說話,可他現在已經死了。

殿中傳來了藥碗破碎的聲音,侍從匆匆詢問:“殿下?!”

“藥碗灑了,換一碗來。”公子紓用帕子擦過了手上的藥汁道。

他隻是還不太習慣那個人永遠離開了,但總會習慣的。

……

叔華的屍體被交給了小童,那座院中的哭聲持續了很久後,小童套上了馬車,將棺槨放在上麵,凍紅著臉,架著車離開了寧國的國都。

公子一直想隱居,他給的地契就在魯地,魯地風景四季如春,才不如這寧國王宮一般寒冷。

叔華身死,寧國卻隻傳出了叔華逃亡的消息,隻是無人追捕,明眼人也知道其中是出了什麼事。

“叔華離開,公子紓如斷一臂。”奉樾收到消息時看著屋外的雪景道。

大雪覆蓋極美,這樣的美也能將一切東西都掩埋其下。

“公子紓多疑,他會信的隻有他自己。”宗闕看著裹著蓬鬆鬥篷的人道。

“縱使得了天下,身邊卻無一可信之人,想想真是可憐。”奉樾攏著鬥篷,靠在了宗闕的肩膀上,“萬幸我身邊還有你。”

“伯國的事談的怎麼樣了?”宗闕攬住了他問道。

“以汶都為界,東西劃分。”奉樾伸手接著天空中飄

落下來的雪花道,“汶都歸屬霖國,以後便是門戶了。”

寧國屠城之舉得到了一座空城,即便占著也無意義,而給了霖國,重新撒掃,逃離的百姓還有個安身的居所。

寧國強悍,公子紓更是殺伐果斷,隻是若叔華在他身邊,必會勸他不要屠城,可叔華不在,沒有了鞘的保護和周全,這把劍太過鋒利,有時候反而會刺傷自己。

“接下來需要休養生息,不宜再起兵戈。”宗闕說道。

各國受損嚴重,此時不宜再挑起戰端。

“確實。”奉樾指尖落了朵雪花,瞬間融為雪水時他眸光微轉,手指伸向旁邊,雪水落在了宗闕的鼻尖上。

宗闕一向對他不設防,此刻鼻尖微涼,而懷中的人明顯因為這惡作劇得逞分外的得意。

宗闕抬手擦去,伸手拉住了想轉身跑掉的人道:“跑什麼?”

“怕你小心眼報複我。”奉樾看著他笑道。

1314探頭,說宿主小心眼的時候這梁子可能就已經結下了。

宗闕從一旁的小爐上倒了茶水,放在了他的手上道:“不會,暖暖手。”

奉樾雙手捧過,那暖意直接沁入了心底,他輕輕依偎在對上的肩上道:“以後的每一年都陪我這樣看雪好不好?”

從墨發到白首,想想就對未來充滿了期待。

“老了……”宗闕張口欲言。

“說好。”奉樾打斷了他的話道。

宗闕抬手擁住了他道:“好。”

老了出來看雪得多拿一床錦被出來。

雪景連綿不斷,即便夜幕降臨,夜晚也比往常亮上很多。

地龍燒的很熱,熱就容易生燥,燥就需要解火,冬日淞都大雪,雪後難行,君王心疼臣子,更是免了幾次早朝。

而兩人經常待在一處,就難免發生口角。

“我為什麼連白日也要用藥玉?!”君王縮在床角,看著床邊麵無表情的男人,麵上通紅。

“次數太多。”宗闕看著他道。

奉樾喉間哽住:“那是因為地龍燒的太熱。”

“那也是原因之一,身體太乾太燥,對穀道一樣不好。”宗闕說道。

“能不能不用?”奉樾打著商量。

夜間也就罷了,白日要他如何自處?

“不能。”宗闕說道。

“寡人不用。”奉樾跟他對視,絕不妥協。

宗闕看著他道:“你這幾日不出去。”

“那又如何?”奉樾微側著臉道,“總之白日不行。”

縮在床角的君王隻著了一身褻衣,麵染薄紅,墨發蜿蜒,因褻衣寬鬆而有了幾分纖細脆弱之感,因是躲著,那足上套著的白襪都有些微鬆,露出了些許腳踝。

他側眸看著床內,宗闕微微傾身,抓住了他的腳踝將人拉了過來。

“你做什麼?!”君王手臂撐住,眼睛瞪大,即便腳上用力還是被拉了過去。

“這個對你的身體好。”宗闕拉的不快,卻是任憑他掙紮都沒有鬆開。

“你就是公報私仇!”奉樾另外一隻腳踹在了他的腿上,氣不打一處來,“我不就是給你鼻尖沾了點兒雪!”

“與那個無關。”宗闕看著麵前臉頰緋紅的人說道。

“你還記得呢!”奉樾說道。

“我沒有失憶。”宗闕握住了他的手腕道,“聽話一點兒。”

“小人!”

外麵的侍從眼觀鼻鼻觀心,對這種以下犯上的事視而不見,反正鬨一會兒

就好了。

1314迅速檢查自己以前有沒有得罪過宿主。

發生口角的後果就是寢殿中多了一張榻,兩人分床睡了一日後,那張榻又不見了。

冬去春來,積雪融化,各國都是一片生機勃勃之景,霖王再降賦稅,不僅原霖國百姓誇讚君王仁心,連伯魯兩地亦有歸心。

隻因兩地戰亂結束,又遇冬日萬物凋零,百姓本難過冬,霖王卻廣施恩惠,派人賑災救濟,以口糧換百姓重新修繕房屋,再到春來戶籍建立,製度重建,田地劃分,一條條政令下達,那一片片田地已是開始了春耕。

寧國亦有此法,隻是原伯國居民對寧國頗為抵觸,竟是一部分人直接遷居到了霖國管轄範圍內。

各自生息,伯國境內礦藏開采,霖國是雇傭,而寧國則是將伯國戰俘一應打上了奴隸標記,驅趕開采。

一應製度不同,然兩國雖有糾紛,卻未起兵戈。

桃花爛漫,柳枝依依,一片花紅柳綠之中,一綠衣之人正在岸邊垂釣,隻是說是垂釣,卻是不看魚漂,他依靠在樹下的椅上閉目小憩,若是魚竿有魚便收竿,若是抬起魚竿時魚食已無,就再墜上一顆。

雖是如此閒適,木桶之中卻收獲頗豐。

“公子,公子!”遠遠的道路上跑來了一個半大的少年。

那公子睜開眼睛笑道:“跑慢些,彆收不住掉進塘裡去,我可不會遊泳。”

他的容顏有些陌生,卻鐘愛一身綠衣,似能與這春色融彙在一處。

“我來叫公子吃飯。”少年跑到近前,看著木桶中活蹦亂跳的魚道,“公子真厲害,竟釣了這麼多。”

“此處的魚呆笨,扔了空的下去也咬鉤。”那公子收了魚竿道,“這些應該能賣不少銀錢,再攢一些就夠你將來娶媳婦的錢了。”

“公子,我才十三,不著急。”少年提起木桶道,“您不也還沒有娶妻。”

“我娶什麼妻?”那公子看向了他道。

“那……嫁人?”少年說道。

那公子步伐停下,彈了一下他的腦門複行道:“讀了這些年的書,倒比從前蠢笨了許多。”

“是,公子教訓的是。”少年匆匆跟上道,“公子,聽說霖國在寧國邊境列兵了,是又要打仗了嗎?”

那公子的步伐停下,詢問道:“你確定是在寧國邊境列兵?”

“自然,這消息可不能聽岔了。”少年說道。

公子沉吟,撩起衣擺蹲下,隨手撿起了一根樹枝,在地上畫著如今的地圖。

霖國版圖極大,沂國幾乎未被放在眼裡,因冬日極其漫長,經常冰封,倒無人去管,而今天下三分,霖國為首,一片興盛之景,寧**備強勁,而黍國處於霖國右下,與霖國多年交好。

樹枝畫到了寧霖兩國邊境,少年滿臉佩服,蹲身問道:“公子,會不會有苦戰?”

多年安穩,他實在不喜歡打仗,但又恨極了寧國的那個人,恨不得他直接死掉。

“不會。”公子沉吟良久,樹枝停在了黍國邊境,隨即扔掉樹枝起身邁步,“你可知什麼叫做聲東擊西?”

“不知道。”少年忙提起桶跟上,“請公子解惑。”

“今日就給你講這個。”公子聲音遠遠傳來,清朗舒暢。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