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了。
極目遠眺的城郭覆上潔白的凝雪, 靜謐祥和, 人們聲聲念念的平安京,或許直到此時, 才恰如其名。而愛宕山上的深林逐漸在素白中沉寂, 偶有雪塊自捎帶些綠意的枝頭倏忽滑下, 細細地在滿目冰白中碎裂, 轉而又被風拂去,不知所蹤。
萬籟俱寂, 卻有一雙木屐在雪間輕輕淺淺地行著,說是行,卻又不太準確——那雙木屐的端底分明離地麵尚餘幾寸, 在雪麵上連腳印都不曾留下。
“呼……好大的雪啊,清理一下好了。”談吐間鼻息化作一團白霧, 猶繞在他的四周。
漫天茫茫風雪中, 有著淡金色發絲的青年張開長夜般的墨色翎羽, 仿佛神祇降臨一般懸空而起, 寬大的袖擺如起伏的白浪般微微揚起,而麵前的氣流錯亂,霍霍有聲,幻化的漆黑刃羽化作旋轉的風暴向前推移,將前路的積雪儘皆掃去。
“嗯, 就這樣吧。”
大天狗輕不可查地微微點頭, 舉目望向消弭於遠方的前路, 清藍色的眼眸中靜如止水。
平安時代, 有三大妖魔聞名於世,一為大江山上統領百妖的「酒吞童子」,二為妖言惑眾挑起亂世的九尾妖狐「玉藻前」,而剩下的一位,則是愛宕山上傳說是崇德天皇化身的大天狗。
向來獨來獨往,高高在上的他,甚少在民間的傳說與故事中出現,保持著某種神秘色彩。假如世人知曉這位距離凡世遙遠得像是漂浮於雲端的大妖,如今已向一人俯首稱臣,該是如何的震驚呢?
但說起他所臣服的人的名字,這一切似乎又變得理所當然,那位看透生死輪回,遊走陰陽兩界的大陰陽師——安倍晴明。也正是這樣的人物,才有可能將大天狗這般驕傲的存在收於麾下。
逢魔之時的日光已變得稀薄,幾層階梯之上,兩盞石燈兀自在朱漆的鳥居兩側點燃著,飄搖的燭火明明暗暗,映得周圍石壁的冰冷色調愈發沉重,奇譎異常。
冰天雪地中,如雪蓮花般穿著藍白素淨和服的少女靜靜倚在石柱旁,在察覺到大天狗之後,冰藍的眼眸漫不經心地望了過來,細雪伴著她肩邊的嫣紅梅花落下,“陰界裂縫怎麼樣了?”
“一切如故。”大天狗的聲音淡漠又倨傲。
“那就好。”雪女偏過頭去,剛想離開,卻聽見身後的人問道,“黑晴明大人呢?”
“在裡麵呢。”她拋下一句,轉眼就在雪中模糊了蹤跡,如此的雪天,正是她最為鐘愛的景色。
愛宕山上的神祠,冷冷清清,界限分明,並無信徒來往的此地,香火零落得像是天上的孤星。但大天狗隻要想到內裡居住的是那位大人,微冷的內心便有了些許溫度,連臉上冷若堅冰的表情,都變得柔和了起來。
這渾濁不堪的虛假世界,唯有先置之死地,才能於萬千廢墟與烈焰中浴火重生。隻有那位大人,才能讓這腐朽紊亂的時代重回正軌。
大天狗,是如此相信著的。
“黑晴明大人,在做什麼呢?”站在白淨輕薄的紙糊拉門外,大天狗的影子映出昏黃的輪廓,他遲疑了片刻,才伸手拉開那扇門。
與傳聞中的白衣雪發不同,內裡的陰陽師身著詭麗的暗色狩衣,暗紫色的發梢近乎與黑暗融為一體,而肩畔的烏紅豔豔,像盛極而衰的椿花,也像血。原本清逸的麵容,也因那蒼白妖冶的麵色與眼角誇張的妝扮而變得色調鬼魅。
這便是將安倍晴明的忿恨怨念剝離而形成的化身——「黑晴明」,他繼承著那位舉世皆知的大陰陽師的陰陽術,也繼承並延續著他內心的黑暗與希望。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比起京都之中喪失記憶的那位,將一切榮光炫目儘皆摘取所描摹出來的黑晴明,說不定才是安倍晴明的真實麵目。
“是大天狗啊。”黑晴明盤腿伏於案前,薄唇微抿,眼眉低垂,纖白的手指握住毛筆,筆端蘸了蘸身旁的鉛紅墨汁,白紙於揮灑間留下斑駁的符咒,而窗外落雪的屋簷已然結霜,“你來得正好。”
“嗯?”還沒等大天狗發問,那張符紙漸漸漂浮起來,龍飛鳳舞的筆跡由紙表融入其中,明明室內無風,卻不住地顫動著,隱隱有破碎空間的氣息翻滾著交織在一起。
“這是……通往何處?”大天狗自然能看得出這是一張關乎空間傳送的符咒,但與陰間裂縫四周布下的陣法不同,動蕩中似乎透出一種安穩。
“從前繪符的時候,有幾筆畫偏,本來以為作廢了,卻沒想到能去到另外的地方。”黑晴明將筆一擲,伸手拈起那張符紙,“好久沒有去過了呢。”
他的語氣略帶遺憾,還夾雜著懷念,大天狗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位大人這樣的表情,一時之間竟不知說何是好。
“你要一塊去看看嗎?”黑晴明將符紙一拋,以他陰陽術的造詣,已不需要法陣之類來作輔助。符咒在半空中無風而動,碎裂成紛雜細密的銀色光屑,仿佛是銀色的燭火燃儘最後的餘暉一樣的光線在屋內湧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