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 60 章(2 / 2)

她明顯能感受得到自己的一身修為,連照麵都沒能跟這姑娘打上,便被儘數擊潰在了這裡,命喪黃泉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怪不得她再也說不出更多的話來了。

如果譚星雲還能說出話來,肯定有一堆的事情要問:

你竟然不是孫文道挖掘出來的隻會拍戲的新人?你師從何方,是什麼門派的人,為什麼我之前完全沒有聽說過你的半點消息?你這一身修為為什麼這麼雄厚,你和蕭景雲到底是什麼關係?

——可是她半個字都再也吐露不出來了。

“你問我是誰?”葉楠怔了怔,臉上便露出一點想笑的意味來。沒有任何嘲諷的、看不起的意思,隻是單純地為了譚星雲的無知和狂妄而付之一笑罷了。

如果真的要舉個例子出來的話,那麼這抹笑意便是那種寬厚的前輩在看不知天高地厚的後輩的眼光,隻一點不一樣,那雙宛如千年寒潭、古井無波的黑眸裡,丁點兒真正的笑意也沒有:

“按理來說,爾等魍魎小人,是不配得知我的名字的。”

譚星雲終於再次感到了那種靈魂都為之震顫的本能預警。果不其然,下一秒,那個令人聞風喪膽的名字便在她的耳邊響起了:

“我是葉家三百三十代家主,單名一個‘楠’字。”

“承蒙同行不棄,也多謝諸位幫襯,稱我一聲‘山海主人’。”

譚星雲在神魂聚散的前一秒,終於模模糊糊地想通了一件事:

原來她在看到葉楠的那一瞬間,感受到的那種靈魂的震顫,並不是來自對如此美麗的皮相的豔羨,而是她的本能在朝她發出最後的警告——這是山海主人!快逃!再不逃就來不及了!

隻可惜譚星雲被這副皮相蒙了心神,沒能領會到這個意思,終究還是把自己折在了這裡。

葉楠看著在她麵前潰散了一地、正在緩緩逸散的黑霧,隻能長歎一口氣,對那些還凝結在原地久久不散的血痕道:

“諸位的死訊,我會一一替諸位傳到家中。若除此之外,還有什麼身後事要交代,便再多留一刻,為我留下隻言片語,讓我代為傳達吧。”

和絕大部分的蝕心門鬼修們一樣,譚星雲的本體是一團沒有固定形狀的黑霧。然而在她的本體被功德金身的餘韻給打了個粉碎的當口,那些一直隱藏在黑霧裡的血色,卻沒有跟隨著黑霧一起散去:

那是譚星雲這麼多年來殺害的人們,留在她身上的最後一點怨念。

蝕心門的鬼修殺人最可怕的地方在什麼呢?便在這裡了:

人死了會變成鬼,可是蝕心門的人也是鬼。兩者相遇,區區新死者的魂靈,哪怕有著萬千的怨恨、不甘和委屈,又怎麼能夠和鬼修匹敵呢?

鬼修殺人,不僅會殺死你的肉身,還會將你的魂魄挫骨揚灰、以絕後患。這麼多年來,死在譚星雲手中的人全都是這個樣子沒的,就算正道想要跟她計較,也動不得她:

一是因為譚星雲明麵上的產業合情合法,按照常理走程序的話動不了她;二是譚星雲手段狠厲,尾巴掃得那叫一個乾淨,除去她本體上越來越濃重的血色之外,再也沒有半點證據可以證明,那些失蹤的女子是死在她的手裡的。

可是冥冥之中,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最終譚星雲還是死在了葉楠的麵前,終於讓那些枉死在她手裡的人們最後一抹殘留下來的怨念,可以借葉楠的手,將自己的死訊、將自己生前未能說出口的話語、將那些還沒來得及交付的身後事,一一傳回家中了。

蕭景雲剛推開大門,看到的便是這樣的畫麵:

無數高高低低的蠟燭擺成了個同心圓的模樣,一室燭火映得人影幢幢。要是虛著眼看過去的話,便會發現,那些在牆上跳躍著的影子其實並不是燭火映照之下一人的聲音,而是還有模模糊糊的千百個人影,全都摩肩接踵地疊加在了這裡。

滿室的燭火中,葉楠黑發高束,白衣曳地,端端正正地坐在這些燭火的中央。她的麵前正豎立著一支憑空而立、無風自動的筆,這支筆還在自己動來動去地寫著什麼,而且已經寫了不少了,光看旁邊的一堆寫完了的信紙便知道。

葉楠聽見門響之後,便偏過頭來對蕭景雲微微一笑:

“借你的地方寫幾封家書。不會對你有什麼影響的,順便給你積攢功德了。”

蕭景雲不愧是天之驕子,是見過大場麵的人。這種情景要是陡然出現在普通人的麵前的話,沒有當場尖叫起來就算是心智堅定的了,結果他不僅沒有尖叫,還走了過去,因為不知道要從哪裡邁入這個陣法,便與葉楠隔著半室的燭火遙遙對望,問道:

“對你有什麼不好的影響麼?”

——他彆的什麼都不問,隻問葉楠。

葉楠搖搖頭,笑道:“沒有。”

他們正說話間,葉楠麵前正在寫字的那支筆終於停了下,隨即另起了一張開始龍飛鳳舞起來。

不過新起的這一張倒是寫完得很快,都是死了這麼久的人了,能夠借著葉楠的手留下最後的遺書便是極限,自然要寫得有多精簡便多精簡。

這最後一張紙寫完,懸在半空中的筆便“啪嗒”一聲,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似的落在了紙上,所有的白紙刹那間無風自動,乖巧地自己把自己摞成了一整疊,還在地麵上頓了幾下好把自己弄得更加平整——看來這家夥有點強迫症。

滿室的燭火一根接一根地自己無聲熄滅,白熾燈在這一瞬間大亮了起來,映照在牆上的影子瞬間便在這明亮的光線下儘數散去,隻留下了葉楠和蕭景雲兩人的影子映在牆上,完全不見了之前的幢幢鬼影。

蕭景雲這才彎腰把葉楠身前的蠟燭移走,對她伸出手來,完全把她當成了那種嬌嬌弱弱、風一吹就會倒下去的小姑娘也似的,溫聲道:

“我扶著你。”

兩人的影子在此刻終於交疊在了一起,遠遠看去,倒真像是對神仙眷侶。

當晚也不知道有多少人都收到了同樣的一封信。發信人各有不同,筆跡不同,說的話也不同,隻有一點是相同的:

這些都是在夢裡收到的、來自失蹤了多年之人的絕筆。

收信人有白發蒼蒼、卻還沒有放棄尋找自己女兒的年邁的父母,有年逾三十也死拖著不肯結婚、一心隻想找到自己愛人下落的不複年輕的男人,也有一直想要找到自己的姐妹究竟去了什麼地方的、一輩子可能隻有那麼幾個的金蘭知交,也有惦記著自己最為驕傲的學生、這麼多年來都對她的失蹤心存疑慮的老教師……

也不由得他們不信,因為這個夢前所未有地清晰,人人甚至都能在夢境裡,再一次地描摹出這些失蹤之人的筆跡,甚至還能從這些隻言片語中找到某些已經被他們忘卻了的事情:

有人的信是寫給父母的,說自己馬上就要去投胎轉世了,希望下輩子還能做一家人,請二老保重身體,不要再繼續花時間尋找自己了。讓這一對老人最終相信了這封信的,便是這兩人在今晚,做了這樣的同一個夢;而且夢裡自家女兒寫東西的習慣也被完全保留了下來,明明是沒有什麼格子的白紙,偏偏寫得那叫一個板正,就像是提前在白紙上打過格子似的——果然是個強迫症。

有人的信是寫給自己的愛人的,說此生未能報君未展眉,隻盼來世相會,還以終夜長開眼;讓這位常年深情不改、硬生生把自己從青年才俊拖成了中年人也隻為了等她找她的男人醒來淚流不止的,赫然便是夢中絕筆中,化用的便是她死前最喜歡的那一句“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他在等她找她的這麼多年裡,不知道翻來覆去地把這句詩看了多少遍,自然記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有人的信是寫給自己的好朋友的,在信裡翻來覆去地把譚星雲唾罵了一萬遍,結尾卻隻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說好下班回來給你帶隻小狗的,也沒帶成,真是抱歉,但是我已經付過錢了,你去店裡領養了它便是”。次日起來,她的好友半信半疑地去了那封信上說的寵物店,果然得到了個消息,說這條小狗的主人在好幾個月前便已經付過錢卻失蹤了,幸好你來了,把它帶走吧,就當留個念想。年紀輕輕的女孩子本來就是強忍悲痛來的,乍聞此言,眼淚終於還是奪眶而出。

有的人的信是寫給自己的老師的,信裡感謝了她的老師願意在她即將失學的時候施以援手,又為父母雙亡的她墊付過學費,她沒什麼能夠報答兩位老師的,唯有慚愧頓首再頓首。這封信沒有任何出彩的地方,也沒有任何像之前的那些家夥們的信一樣,有著自己的印記,能夠讓收到信的老師相信這一點的,便是這位老師姓周,她家裡有個獨生女,叫周詩雲;周詩雲又有個女兒,叫趙飛瓊;趙飛瓊又有個龍虎山的道士男友叫張曉城,兩人恩恩愛愛得都在談婚論嫁了。

多少封絕筆在夢中跨越了茫茫生死,跨越了黃泉與輪回,終於借著山海主人的手,成功抵達了那些惦念著她們、也被她們惦念著的人們的夢裡。

不管她們死的時候,有多麼心有不甘、有多麼痛楚難耐,在信裡卻隻字未提,滿篇信紙裡寫的都是——

過去的事情已經發生了,便永遠不會再改變。既已如此,還請自己好好地活下去,日後有緣,我們再會。

夜風穿過尚未來得及完全閉合的窗子,將那張唯一沒能發出去的白紙輕輕拂動了下邊角。

那是這群怨念的集合體一起留下的最後一句話,不是要送到家人友人和愛人夢裡的遺書,而是專門留給葉楠的,上麵隻寫著兩個字:

謝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