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 83 章(2 / 2)

葉楠揮了揮手,屏退侍女:“我知道。請他進來吧。”

蕭景雲進來的時候,就連葉楠都嚇了一跳。

葉楠離開金陵城的時候,在她對蕭景雲最後的記憶裡,這還是個笑起來都仿佛帶著盛夏六月陽□□息的少年。哪怕偶爾會流露出一點與他的年齡完全不匹配的狠辣和果決來,至少在葉楠麵前的時候,他還是會把這些不該有的氣息收攏得很好的。

就像一匹野狼為了博取主人的歡心,硬生生把自己的尾巴搖出了狗尾巴的味道來。

可眼下隻是短短的一段日子不見而已,蕭景雲整個人都變了。

他瘦削了不少,整個人就像是瘋狂拔節的竹子一樣,眼下光從身高上來看便能給人以十足的壓迫感。

更彆提眼下是春寒料峭的時節,他的身上穿著件長長的黑色大衣,愈發襯得他肩寬腰細、氣勢威嚴。也不知道是仗著自己年輕不怕冷,還是因為得到葉楠歸來的消息之後太心急了,來不及係扣子,就這麼敞懷穿著。疾步走來的時候,迎麵而來的風便會將他的衣擺吹起,英挺清雋的眉目間均是令人膽寒的戾氣,負責在廳內端茶倒水的葉家侍女都被嚇得當場倒退了一步。

從前的那種溫和少年的表象已經完全從他身上褪去了,眼下的他成熟穩重、不苟言笑,僅憑周身的氣勢便能讓人膽寒噤聲,可從他見到葉楠的時候,暗沉沉的雙眼裡陡然亮起來的光芒中,還能依稀辨認得出這果然是蕭景雲。

蕭景雲疾步走上前來,握住葉楠的肩膀,葉楠這才發現他的手帶著股讓人膽戰心驚的、過分的涼意,隻有他的手心還保有一點溫熱的感覺,以此來證明他還是個活人:

“阿楠,這些天來你們都去哪兒了?”

葉楠早就在滬上那邊和葉鴻興他們對過說辭了,心想果然會有人來問,便笑道:“不是說了嗎?我閉關修行了。這次算你運氣好,我隻閉了幾個月的關;要是你運氣不好的話,等上幾年十幾年都不一定能見著我呢——”

“阿楠。”蕭景雲第一次打斷了葉楠的話。

他的眼睛裡帶著某種偏執的,瘋狂的火光,是黑雲壓城城欲摧,是山雨欲來風滿樓,是足以震懾一切的力度:

“你騙不得我,你根本就不在金陵。”

“你究竟要去做什麼?”

葉楠萬萬沒想到蕭景雲竟能如此敏銳,當場就識破了她的謊言。

她一時間竟不知道如何回答的好。

明明有無數種說辭可以繼續用來編織謊言,明明有那麼多理由可以捏造。再加上蕭景雲對玄道之事壓根兒就是個門外漢,一竅不通、一知半解,葉楠隻要隨便引經據典,便足以用佶屈聱牙的詞彙把蕭景雲給繞得頭暈眼花,完全放棄追問下去的想法了。

可是她看著蕭景雲過分明亮的、隻倒映著她一個人的身影的雙眸,頃刻間便什麼都說不出來了,隻能伸手過去,握住了蕭景雲的手,低聲歎道:

“你為什麼要問我呢?”

“蕭景雲,你不該問的。”

蕭景雲沉默了半晌,才緩緩地反握住了葉楠的手,在她的麵前半跪了下來。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能感受到“與對外的說辭不一樣,葉楠本人其實根本就不在金陵城內”的這件事,就好像他跟葉楠之間,存在著某種隻有他們彼此才知道的聯係一樣。

這種聯係,比最久遠的典籍都要雋永,比最古奧的、森嚴的時間都要綿延不休,能夠跨越山川湖海,與日月星辰隨行。

甚至可以說,在葉楠剛從葉家離開的那一刻,蕭景雲便立時心有所感了!

隻要有這種聯係在,說句不客氣的話,蕭景雲就永遠不用擔心會有什麼不知天高地厚的家夥,敢來和自己搶葉楠。

可縱使他的感知再怎麼敏銳,他也無法改變彆人的心意。他能夠防範得住一切來自周圍的、對這位年少天才的葉家家主的覬覦,可他永遠無法對抗更上一層的、某種更為玄妙的東西。

“阿楠。”蕭景雲隻覺無窮儘的疲倦和不甘湧上了他的心頭。他終於明白自己母親的那番話裡更深一層的意思了,隻要他最終選擇了葉楠,那麼他接下來要對抗的,便永遠不是什麼人間的情敵,而是更莫測、更殘酷的天意。

他麵前的這個姑娘,嚴格意義上來說,委實不是什麼良配。

誰不喜歡溫柔賢淑、笑不露齒、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千金閨秀呢?要是真的能夠娶到這樣的妻子,先不說她能帶來多少的嫁妝補貼家用,就光看著這麼個乖巧聽話的可人兒在家裡為自己操持家務,便是很輕鬆、很愉快的一件事情了。

而蕭景雲最終的選擇,與這種世人眼中的標準模板也似的良配,可以說是完全相反:

葉家家主根本不可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相反,她甚至會身先士卒斬妖除魔,一年到頭三百六十五天裡,算她有三百多天都是在外麵奔波勞苦的都不會多;而且她也永遠不會操持家務,這種瑣事怎麼可能讓堂堂的葉家家主去做?

至於什麼笑不露齒、蓮步輕移、善解人意之類的東西,更是半點兒都不可能出現在葉楠的身上。她就像是在寒冬裡凜然綻放開來的梅花一樣,除了中間那一點燦金色的花蕊,渾身上下沾染著的,便都是肅殺的、凜冽的冷意。

甚至這一點燦金的顏色裡,都滿滿的是家國大義,都是天下蒼生,甚至連半分私情也沒有。

比起所謂的情不投意不合來,這才是最殘忍的事情,這才是最悲哀的事情。

你們心有靈犀,你們心心相知,你們並肩作戰,你們知曉彼此如若知曉自己的手足,你們默契得讓無數人都要驚歎——

可天意難違,你們終究要各奔東西。

人生南北多歧路,君向瀟湘我向秦。

“……你回頭看看我,求你了。”蕭景雲握著葉楠的手,長長歎了一口氣:

“我還在呢,我可以幫你。你就告訴我吧。”

葉楠低頭,看著半跪在她眼前,握著她的手的少年,終於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了——

啊,原來如此。

宛如驚蟄之時的第一聲春雷,喚醒了潛伏在深層裡的無窮生機;宛如初夏時候的第一聲蟬鳴,便宣告了接下來那漫長的、似乎無窮無儘無止無休的熱烈;月老的紅線在這一刻終於係上了環扣,觀音大士瓶中甘霖化作無窮儘的、瀟瀟綿綿的春雨。

是天意,是綸音。

她看著半跪在她麵前,難掩疲色卻又如此執著不休的蕭景雲,刹那間隻覺原來那些詩詞歌賦裡說的,都是真的,原來真的是“一笑相逢蓬海路,人間風月如塵土”:

原來這個人,他當年與我相對無言,日後又為我勤修不輟,眼下竟知我至此……一切的一切,皆隻因他愛我。

一旦終於想通了這個關竅之後,所有的事情就都瞬間變得有理可循了:

在十五歲盛夏那年的初見,牆頭馬上遙相望,一見知君即斷腸;在後來的那年,榴花勝火,折以贈君,望君憐之;再往後便是那個讓蕭家和葉家徹底站在了一條戰線上的誓言,說著鞍前馬後,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再看到現在……

那個讓蕭景雲收斂了所有頑劣習性,成為了現在這個玉樹臨風、年少有為的英傑的人,原來是我。

原來是我。

葉楠握住蕭景雲的手,隻覺得心頭一陣空落落的,什麼都說不出口:

他默默地等了我這麼久,日後還要一直等下去,明知不會有任何回報,卻還是一直在這裡等啊等,就連苦守寒窯十八年的王寶釧都不見得能有他這麼隱忍。

可是我馬上就要去送死了呀?

你還等什麼呢?

事已至此,葉楠也終於明白了為什麼葉鴻興會對她長長歎出那一聲悲歎,為什麼之前會那麼鍥而不舍地把蕭景雲往外趕,甚至都冒著被葉楠誤解的風險,去給蕭家的旁支通風報信,讓他們管好自家的蕭大少:

這不僅僅是因為蕭景雲曾經有過輕狂悖逆的前科,也不是因為玄道與浮世千百年以來默不作聲鑄就下的、不可逾越的鴻溝,更不是因為什麼性情不投地位不搭這樣的原因——

隻是因為蕭景雲太過深情。

而對著一個命不久矣的人,用情太深,是萬萬不可能有任何好結果的。

蕭景雲一看葉楠的神色,就知道她終於明白了什麼,便笑道:

“阿楠,你看,人心就是這麼貪得無厭的東西。”

“當年你記不住我的名字的時候,我連在你的麵前隨便說一句話,都要字斟句酌好久,生怕讓你沒辦法記住我;但你記住了我之後,我又想成為你的朋友,你的知己,甚至能夠在你遇到危險、出生入死的時候照看你後背的人。”

“我希望被你記住的,不是什麼‘蕭家大少’,而是很簡單的一個‘蕭景雲’。”

“可你看,現在你已經記住我了,你已經記住蕭景雲了,可是我又希望你的眼睛裡隻有我;很多時候,在無數個夜裡,我甚至還幻想過……你會不會來愛我呢?”

“這就是所謂的‘人心不足蛇吞象’的道理罷。”

葉楠閉了閉眼,終究將那將落未落的一滴淚鎖在了眼眶裡,低聲道:

“是嗎?我還覺得你挺容易滿足的呢。”

“阿楠可真高看我。我所求的,比這些都多。”蕭景雲站起身來,輕輕為葉楠整理了一下她的長發,道:

“不管是看在我愛你的份上,還是看在我真心實意想要幫你的份上,給我個機會吧,阿楠。有沒有什麼是我能幫你做的?”

被葉楠放在手邊的山海古卷,此時劇烈地晃動了一下。九尾狐聯合一乾看熱鬨不嫌事兒大的大妖們,對著葉楠齊齊尖叫了起來,無數多的聲音混合在一起,似男似女,雌雄莫辨,聲徹葉楠的腦海:

“阿楠,告訴他!把一切都告訴他!”

“蕭家能搞軍火生意,黑白兩道通吃,絕對可以帶著你遠走高飛去海外避難的,管那些人的死活作甚?按照你的本事,躲出去之後就再也不可能有人找得到你,哪裡還用得著你慷慨赴死!”

“告訴他,告訴他啊,阿楠,家主!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了!”

在這震耳欲聾的呐喊聲裡,葉楠半點神色都沒帶變的,隻是從山海古卷裡掏出了足足一遝的筆墨紙硯,誠懇道:

“其實也沒什麼大事,不如你先從替我做功課開始吧。”

曾經氣走過的老師手拉手能圍繞蕭家大宅一圈、哪怕現在聲名鵲起也終究無法跟博學好學之類的詞彙沾上半點關係的蕭景雲:……行吧。

——我就是要這麼做。

葉楠看著正在失笑搖頭的蕭景雲的發頂,覺得自己現在被分成了兩個人:

一個人在心底,為她終於後知後覺的這份深情淚落如雨;另一個人在麵上半分也不露,嬉笑如常粉飾太平。

這截然相反的分裂,竟讓她生出一種異乎尋常的平靜與冷靜來了:

我要你將現在所經曆的的一切,都在你的記憶裡變成兒戲一樣的、可以付之一哂的事情。你會覺得我不解風情,覺得我開竅晚,覺得我舉人魚千裡,時間一久,你遲早會發現自己用錯情的。

這樣的話,等我消失了之後,你也不會覺得難過,隻不過如大夢一場,醒了就什麼都好了。

等你白發蒼蒼、兒孫繞膝的時候,再回想起這段日子來,便不會再有什麼求不得與愛彆離。你隻會想起十五歲的盛夏,想起葉家裡隱天蔽日的大樹,想起這段令人一想便要發笑的時光,這些都是美好的、能夠讓人輕鬆起來的事情。

她鬆開了蕭景雲的手,對他笑了笑。

蕭景雲這才發現自己大老遠地跑到彆人府上,握著彆人家家主的手半天也不放開的這種行為,可不是一般的逾矩和失禮,便也趕忙鬆開了葉楠的手,看起來很想也摸摸她的頭頂,不過到後來還是放棄了:

“那我走了?”

葉楠點點頭,笑道:“你自然該走了。一路順風,蕭景雲。”

你該帶著無拘無束的自由往前行去,去享受、去銘記、去好好生活,去親眼見證——

那是我等九死未悔締造的、盛世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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