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 91 章(2 / 2)

隻是沒想到,所謂的“同生共死”來得這麼快;她甚至都不給自己同生共死的機會,就自己單方麵地做出選擇了。

她將未來的一切都安排得極為妥當,十全十美,妥帖得甚至都沒有留給他存在的餘地,畢竟他一直以來都是對這些生靈漠不關心的態度,沒有留給他的餘地,才是最完美的選擇。

可是沒有了她之後……他也就不再圓滿了啊。

“人類究竟有什麼好,你要親身去到他們那裡?!”五爪金龍發出隆隆的咆哮聲,第一次對著鳳凰展露出了他的威嚴、他的高高在上、他的不容置疑,試圖勸鳳凰回心轉意:

“他們朝生暮死,不過蜉蝣。世世代代的人都過著瑣碎的日子,百年時光轉眼而過之後,他們根本不會知道你的存在,也不會知道你為了保護他們,都做過怎樣的犧牲。”

“這樣有意義麼?回答我!”

“人類什麼都好。”鳳凰緩聲道:

“他們有愛有恨,有悲有喜,知曉何為生,何為死。即便一時愚昧,也終將憑借著過人的智慧,將世界的權柄從我們的手中取走。”

“你看不到他們即將在接下來短短的數千年裡,創造多少奇跡麼?”

“他們將要在一無所有的空地上,建起萬丈金字塔、獅身人麵像、雄偉的宮殿花園與綿延千裡的長城;他們終究能夠駕馭風雷閃電,能夠做到和我們一樣的事情,上萬丈虛空撫摸星鬥,下至漆黑冰冷的深海探尋生命所在;他們因崇拜我們這些太古的神靈而創造信仰,留下圖畫、文字、詩歌,凝聚成代代相傳的思想,最後又用這些東西解放了自己的靈魂,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鳳凰歎息一聲,看著金龍的眼神就像是在看鬨脾氣的人類小孩一樣,帶著能夠包容一切的溫柔:

“你能看到的,你隻不過是不想承認。”

“而且現在的天意已經站在他們的那邊了。既然如此,我們又為何要苦爭不休?”

金龍第一次發現,自己竟然如此拙於口舌,思前想後,隻能想出唯一的一個理由來反駁:

“你知道你的這個計劃有多冒險嗎?”

“愚昧無知的人類有可能破壞你的陣法,你甚至都可能在世世代代中迷失了自我,忘記了你前往人類世界鑄就功德金身、啟動陣法的最初的願望,你身為神獸、終究不屬於人類的本能會將你排斥於他們的世界之外;你甚至……都有可能像他們一樣,終生碌碌無為,千萬年過後,你也積攢不出一層的金身!”

鳳凰對著他伸出手,微笑道:“你這麼不放心我的話,那就跟我一起來。”

五彩羽衣的袖口輕輕拂過巨大的龍爪,太古的神獸俯下頭來,純金的眼睛與純黑的對視,半晌之後,他才開口:

“我可以為了你去死,但是我不會去保護人類。”

“我不懂你犧牲的意義,但是我會保護你。”

“你終究會懂的。”鳳凰笑道:“要打賭嗎?”

“賭什麼?”金龍問她:“你知道的,整個世界都是我的,可我是歸屬你的。”

“隻要你開口,我就能把所有你要的東西雙手奉上,你何苦要與我打賭?”

“你會知道人類的意義的。”鳳凰笑道:“與擁有過分長久生命、與天地同壽的我們相比,他們的生命太短暫了,的確就像你說的那樣,不過朝生暮死的蜉蝣——”

“但蜉蝣也有蜉蝣的快活。”

她毫無留戀地起身,向著已經開始呈現出崩毀模樣的世界邊緣行去。金龍凝視著那個背影,終於想要伸出爪子去,勾住她的衣角,可是人類少女的模樣和巨大的金龍相比,實在太過渺小了,一不小心,鋒銳的龍爪就會在她身上開個血窟窿出來。

他一陣恍惚,最後還是向她伸出手去——

伸出“手”去。

他是生而知之的神獸,是這個世界、乃至所有世界的主宰,生命漫長得望不到儘頭,一度以以亙古不變為榮,卻想不到自己會敗給這隻小小的、固執的、過分年輕的鳳凰,像滄海敗給桑田,佶屈聱牙的文字敗給朗朗上口的詩歌,古老的琉璃敗給多彩的萬花筒。

於是他也化為了人形,就在他對著鳳凰的背影伸出手去的同時,一旁的枝葉在狂風下搖動,帶有細微卻鋒利鋸齒邊緣的葉子在他手上劃出了個細小的血口。

他看著自己那正在緩緩滲出血跡的手,一時間怔住了,終於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了,所謂的“人類”這種生物究竟有多脆弱。

不過凡胎肉骨,不過百年摧朽。

“……你就這樣走了?”他用人類的聲音,從胸腔裡震動,讓空氣途徑喉嚨與唇齒發出聲音來,覺得現在的自己陌生得很;可終於兩人站在一起之時,又是同一個模樣的了,終究還是讓他感到了一點聊勝於無的慰藉之情,連帶著這幅古怪的皮囊都看著格外順眼:

“你走了,我又要一個人。”

畢竟相伴多年的情分陪在那裡,鳳凰最終雖然沒有為他停下腳步、轉過身去,卻還是為他歎息了一聲:

“你何苦呢。”

他聽聞這聲歎息,整個人都隨之震顫不已。

很是奇怪,當鳳凰第一次對九尾狐開口,說自己要去涅槃,要去投入人間鑄就功德金身的時候,他隻覺的不值,連帶著對所有的這些生靈,都有憤恨之情了:

她如果不是庇護者,如果不是你們這些家夥太弱了的話,她理應和我一樣,就這樣淡漠地、長久地注視著人間。

沒有什麼神靈是仁慈的,沒有什麼高位者會為下位者去送死,然而這亙古不變的道理中,卻硬生生出了鳳凰這麼個特例。

於是整個世界都要她死,都在求她涅槃;哪怕嘴上不說,可每個生靈的心底都在暗暗祈求,求這位庇護者為天下蒼生舍身成仁——

可我不一樣。他想,我隻要她活,為此傾覆天地江河,泯滅日月星辰,我也在所不惜。

蒼生天下都在求她死,隻有他一人求她活,甚至連她本人,都是心甘情願去赴死的。這終於讓他感受到了所謂的“無能為力”究竟是何種滋味,困囿於這種感情中的人,又最終該是何等模樣。

因而當“鳳凰要涅槃”的這個事實明晃晃地擺在了他的眼前,他甚至都能看到從鳳凰五彩羽衣的衣角緩緩蔓延開來的鳳凰真火之後,他那無窮的不甘和憤怒,便終於歸於寂寂無聲,最後隻能化作一聲深沉的歎息。

這一聲歎息裡包含了太多太多的東西,終究還是讓鳳凰停下了腳步。

不通情愛之人,便心如明鏡,身似琉璃;也隻有這般無私情的人,才能徹根徹底知曉大義。

可眼下,她身如琉璃的軀殼開始緩緩融化,她不再如明鏡,如菩提,如琉璃般純淨無瑕,這一聲悲歎的龍吟中有著太過無言的情感,那樣極致的絕望與苦痛,那樣至深沉至鮮活的愛意,終於讓她墜入塵世。

在漫天飛揚的、五彩的鳳凰真火裡,她一時感極而泣:

“……終究還是我辜負你。”

山海世界的邊緣開始融入鳳凰真火,象征死亡與新生的涅槃一旦開始,便無法停止。她周身的羽衣化作的火光染紅了大半蒼穹,卻像她剛剛誕生於此間那樣,哪怕明亮的焰色紛飛成了漫天的火雨,也終究沒有傷害到任何事物半分,將他們一一溫柔地包容其中。

千千萬萬的生靈被這道鳳凰真火席卷,宛如自天而降的巨大而明亮的星辰一般,曳著長長的光尾,飛速沒入了一本古樸的書中。

這便是《山海古卷》,是上古的山海世界在鳳凰涅槃真火之下的存留。

“你沒有辜負我,你隻是不懂,所以我不強求。”他長歎一聲,終於伸出手去,挽過了她已經儘數化作流火的長發和衣角:

“你且等著,我這就去保護你。”

後來蕭景雲看過太多次的王朝更迭,見過太多次的榱崩棟折。

君子一言,如白染皂,駟馬難追;神靈一言,天地為證,生生世世不可更改。

在他曾經發下過的、會保護她的誓言之下,每次鳳凰在人間的轉世要死亡的時候,他便都會在這一刻恢複所有的記憶,然後決定,是繼續旁觀,還是出手相助。

已經沒有人記得那個賭約了,關於“他到最後能否理解她的犧牲其實是有意義的、人類也是一群有價值的生物”的這個賭約:

畢竟一方早已投胎轉世到了人類的世界裡,另一方也隨之而去,能夠恢複記憶的時間,也隻有她死亡前的片刻;既然這樣的話,這個賭約豈不是早就失去了所謂的意義了麼?

再說了,每每成為凡人的數十年、最多不過百載的時光,與他身為五爪金龍的深長曆史相比,實在太短了,短得都讓他提不起對“人類”這種生物更深層次去了解的興趣來,這個賭約一看就是鳳凰永遠都贏不下來的死局。

可是每生每世,他都會被宿命指引著去往葉楠的身旁,都會在短短的一生裡知曉風月。或得償所願,或求不得、愛彆離、放不下、忘不得,所有的悲歡離合,都要在這一瞬間裡嘗遍了。

因此他每次在最後一刻恢複所有記憶的時候,都會感受到來自內心的震蕩:

原來陪伴需要成千上萬年,可愛上她隻需一瞬。

這就是天意感召,這就是傳說中的天作之合。

這種震動感來源於內心,在他意識到這過分漫長的、永恒的、沉重的宿命之後,他都會有種感覺,與當年山海世界崩毀、鳳凰以身相殉造出山海古卷可他卻無能為力的痛徹心扉一般,必須要把她緊緊抱在懷裡才能平複一二。

可當他恢複記憶之後,她便不在了。

如同在人潮中擦肩而過、終生不再相見的畢生所愛,如久旱之地苦苦祈禱而來卻終究隻是緩緩路過的長雲。

在這無窮儘的輪回裡,在這一代又一代疊加的愛恨生死裡,在每次恢複記憶都要麵臨鳳凰的死亡之後,他終於明白了,這個世界上,終究還是有他力有不逮的事情。

堂堂的五爪金龍能掌控天下萬物,能夠主宰整個世界,卻終究還是沒有辦法讀懂所謂的“人心”。

人心真的是太過複雜的東西。有好的,有壞的,有滿懷家國的熱血的赤紅,也有勾心鬥角攻訐傾軋的烏黑,有大義凜然,有貪生怕死,可細細數下來——

終究還是好的多。

也正因為是好的多,所以他才能夠在這一世裡的終焉之時握住葉楠的手,因為在那些以身相殉大陣的玄道中人的幫助下,七道金身儘數隕滅、呈現出天人五衰之相的葉楠終於有了最後一點維持清醒的時間。

以往“鳳凰身死之時,金龍才能恢複記憶”的死局,終於在此時此刻被人類打破;而那個延續了千百萬年的賭局,也終究分出了勝負;那種曾經在無數輪回裡,困擾了蕭景雲很久的、宛如天意的感召也有了答案,命運從多少年前就有了燃儘一切的注腳——

於是我來了。

我來愛你,我來找你,我來保護你。

“你贏了,阿楠。”在滔天的火光裡,蕭景雲握住了葉楠的手,隻覺刹那間神魂顛倒,所有的憤怒、不甘、不解和疑惑,終於在此時此刻得到了答案,曾經漠視一切疏離一切的主宰者,終於在鳳凰真火的輝光映照下,低下了他高傲的頭顱:

“你是對的。”網,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