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第 84 章(1 / 2)

初夏的南苑草長鶯飛, 皇帝今日特地孤身騎馬前來卻是為了等一個人, 按照皇帝的吩咐高德昂帶著幾個太監在蔭榆書屋門前布了棋盤,又提前在旁烹上了一壺雪水煮的花茶, 靜待來人。

杜甫說人生七十古來稀,大學士杜立德今年恰好就是七十, 他從前幾年就反複提請致仕回鄉隻是皇帝反複不允, 卻不知今日突然召他獨自來這南苑卻是為何?

或許……是允我走了吧?杜立德心裡暗暗浮起了一絲絲希望, 他老了,對安度晚年的渴望已經超過了在廟堂一爭高低的欲望。爭強好勝如馮銓又如何?人死如灰飛煙滅,最後連一點虛名都沒能留下。

跟著內侍穿過層層宮門, 一處幽靜的院落豁然在前,古柏蒼勁,玉蘭幽香, 儘頭是千竿翠竹掩映著五開小樓。杜立德一下被此處的嫻雅給迷住, 內侍見狀悄悄耳語:“杜大人, 此處便是蔭榆書屋,您在此稍後,奴才去為您通傳。”

杜立德微點頭, 見內侍往屋內去, 便壯著膽子打量了此處院落, 玉蘭被散落在院落的周圍忽隱忽現,風吹林動, 花香便嫋嫋而來。翠竹之下的石凳上擺著一套黑白瑪瑙的棋盤, 旁邊用幾根毛竹掛著一銅爐正滋滋地冒著水聲。

“杜卿可愛此處的景致?”

杜立德聽得聲音, 立時轉過身伏在地上叩首道:“臣杜立德參見皇上。”

“杜老請起,朕叫你到此處,便是不想與你拘泥於君臣之禮。”

皇帝領著杜立德向棋盤走去,坐在了白子一邊,朝杜立德道:“杜老請,多年前曾與杜老有過一盤,朕猶記當時。”

杜立德豈能不記得當年那盤棋,康熙五年初學棋藝的皇帝年輕氣盛,拎著棋盤便四處討教,如有不敵便以天子之尊悔棋。太皇太後雖不通博弈之道,卻對皇帝的胡攪蠻纏深為不齒,便尋了當時的內秘書院大學士魏裔介來讓他和皇帝博弈一局,務必殺殺小皇帝的威風。魏裔介自認棋藝不精,隻推了杜立德來,杜立德是崇禎進士,棋藝名滿京城,與皇帝下棋隻到中盤,小皇帝便投子認錯。

皇帝當時曾求拜杜立德為師學棋,杜立德卻隻為皇帝背誦了班固的《弈旨》。再後來鼇拜死,皇帝調任杜立德為內國史院大學士,兩人卻再未下過棋。

憶及當年,杜立德的眼眸裡氤氳著點點潮濕,與天子博弈甚為艱難,而當年艱難的又何曾是一盤棋。

杜立德佝僂著背不再推辭,隻說想執白子,皇帝則言:“朕隻求一盤,不求勝負,杜老請。”

杜立德緩緩坐下,取三三為第一手,皇帝執白取小目應之,杜立德飛快又取對角星位,皇帝如常應之,啪嗒一下杜立德則飛快取了天元。

皇帝一愣,都說金角銀邊草肚皮,杜立德這手來得突然,但轉瞬又釋然道:“杜老依然妙手,隻是中腹難為啊。”說罷跟手三三旁小目,與杜立德閒聊起來,“台灣鄭經病重,他的兒子鄭克臧正監國,可探子來報說鄭聰欲欲二子鄭克塽奪位。”

說話間幾手皆在一角盤鬥,杜立德回道:“正如明珠大人所言,鄭氏手足相殘已非第一次,如今鄭經病重,鄭克塽再行其父當年之所為,自取滅亡,不過是須臾之間。隻是福建海波難測,還是需要得力的水師將領才有必勝的把握。”

皇帝沉吟一下道:“或許有三藩珠玉在前,朕可以再信明珠一次。”

皇帝轉下至邊地,杜立德再落手下段星位,直言不諱:“滿人之中論遠見,明大人當屬第一,老臣心服口服。”

明珠近年在朝中聲勢極高和索額圖又漸漸水火不容,像杜立德這樣的老臣都會避忌一二,可杜立德今日卻說得明白,皇帝不由納罕。

“杜老從來薦人不避嫌,朕今日也有一請,想讓杜老再薦一人。”這時杜立德以天元求勢,皇帝卻再布邊角,杜立德正要開口,皇帝捏著棋子製止道:“杜老這回可要想清楚了說,朕,是讓您薦一位可靠的太子太傅。”

“臣便是太子太傅。”杜立德看著棋局,皇帝依然在布局邊角,他反而取在天元左旁。

皇帝看他這一子笑說:“杜老太手軟了吧。”

杜立德卻不在意皇帝這調侃,反而說起了太子太傅的事:“臣自知太子太傅一職做的不佳,請皇上治罪,但太子太傅一職如今都為虛銜,皇上有心為太子尋覓良師實乃慈父之心。”

皇帝道:“杜老慧眼識人,還要為朕推薦一二才是,如今朝中之人大多公務纏身,朕實在是挑不出合意之人。”皇帝誇著杜立德手下的白棋卻毫不猶豫地撕開左下角的邊防,步步緊逼漸占上風。

杜立德下得氣定神閒,他索性轉右道落子,並慎重說:“臣有一言,明珠大人的學問在滿漢之中都是上佳,他的長子容若也是名滿文壇。”

皇帝在右路遠不如左路下得順手,白棋漸漸被壓製,他難以置信地問:“杜老是讓朕選容若做太子太傅?”

“臣隻是覺得,小君之道在於納眾服人兼聽。”

皇帝棋路一轉再回左下直接打入,瞬間黑棋邊空被皇帝的白棋洗劫,“杜老不是不明白的人。”

“臣是漢臣,但也明白聖上的擔憂。”杜立德的黑棋開始回護,在實空的爭奪中漸漸壓製皇帝,“滿人素重親緣,以親緣為基奪天下時同仇敵愾互相扶持其利斷金,可恕臣直言,禍起蕭牆,親緣會讓人畫地為牢。”

“明珠他不敢。”

此時皇帝的白棋又占了上風,他在左上邊衝死黑棋,之後又在天元附近落下一手。按常理此手後黑棋隻能跨斷,但皇帝已經算出黑棋跨斷後自己的勝算,就在他誌得意滿之時,杜立德的手卻出其不意在皇帝這一手上方走並。

這一下皇帝呆住了,杜立德這手加上剛開始的那枚天元將他的滿盤布局全部打亂,他一時不知是去下方纏鬥還是去原本的位置跨斷,他仔細盤算了下棋麵,重新下在了左下想回護半分,結果黑棋緊追不舍粘了上來。

皇帝一下停了手,杜立德則說:“是臣多慮了,臣隻是覺得父母之愛子,必為其計深遠。皇上拳拳愛子之心,一定比臣考慮周全。”

皇帝還是看著這盤棋,黑棋的那枚天元如此紮眼,從一開始杜立德就算到了會有這一步了嗎?是他一開始太過自信而忘記了天元多重要了嗎?

天元,王者,天下之中,最尊貴的地方,他卻說它是草肚皮?

院內一時靜寂無聲,隻有皇帝越來越緊迫的呼吸聲,與茶壺燒開的滾水聲,皇帝的腦筋轉得飛快,他突然看見了棋麵上天元左下的一大片空地,那是杜立德最早手軟的地方,那裡有個空隙,他應該殺進去,在這天下之中、上下通氣的地方,以殺止殺,扭龍破眼,不留餘地。

但他握著棋子手在就要觸碰那處該去的地方時候卻停了下來,他突然把棋子扔了回去,長歎一氣:“天元在上,杜老高明,朕又輸了。”

杜立德看著皇帝鬆手,眼睛卻亮了,他一下跪在地上謝恩:“三分有二,恝而不誅,周文之德。皇上聖明。”

“三藩快結了,辛苦杜老再為朕忙些日子吧,明年,您可以回鄉安度晚年。”

杜立德的心泛起了酸楚,眼前的人他看著從少年天子走向而立之年,雖然當年的棋不易,但他還是下完了下贏了。隻是未來的棋啊,已不是他杜立德能夠再陪著下的。

杜立德深深叩拜,“臣多謝皇上隆恩。”

臨走時,杜立德在竹林儘頭再回頭磕了三下,皇帝閉上眼,似是不忍看老臣的離去。他將杜立德下在天元的黑子挑起來看了又看,口中喃喃道:“天元是王者啊,王者易姓受命,必慎始初。杜老啊杜老,你真是個人精。”

他將黑子放回,對高德昂道:“將這盤棋就放在內室裡,彆弄亂。”

高德昂喳了一聲,才問:“鞏華城派人來,太子已到,問皇上是否啟程?”

明日是仁孝皇後忌日,像往常一樣皇帝仍是要去鞏華城上香,這一次他還叫上了太子。皇帝點頭應了,於是出南苑策馬朝鞏華城去。皇帝帶著人馬抵達鞏華城的時候,天已經一片漆黑,鞏華城隻靠著一隊侍衛提著燈籠才勉強有些光亮。

“太子呢?”皇帝剛下馬,索額圖就迎了上來。

“太子等您用晚膳沒等到,一直在房裡念書抄經。”

皇帝一聽晚膳二字眉頭皺了起來:“朕不來,你個做舅父的也不勸著他先用了。”

“太子說仁孝皇後忌辰,他心中難過,吃不下。”索額圖說著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皇帝長歎了口氣:“說歸說,總是身體重要。”

皇帝進屋的時候,小小的胤礽已經抱著一本書歪在了炕上,鞏華城濕冷兩個銀碳爐在屋子角落燒得正旺,胤礽的臉因熱紅撲撲的。皇帝躡手躡腳地將披風取下蓋在他身上,胤礽似乎感到來了人,卻實在太困睜不開眼,隻嘟囔著:“皇阿瑪……”

皇帝摸了摸他的額頭輕聲道:“睡吧,皇阿瑪來晚了。”

胤礽這才點點頭,又靠著皇帝睡了過去。稚子依偎著他的父親,父親拍著的後背不熟練地哄著他,胤礽動了動,皇帝才看見他懷裡還夾著書。

他伸手把書從懷裡輕輕拿了出來,發現封皮寫著地藏菩薩本願經,皇帝搖搖頭無奈地小聲嘀咕:“這孩子,哪弄來的這麼晦澀的東西。”

皇帝抱著胤礽也睡不著,他本不信佛教,但想著不方便動就隨手翻開想看著解悶,可看到書裡的小字他卻著實心裡咯噔了一下。

仁孝皇後的漢文比起孝昭皇後和惠嬪差了許多,索尼家原是海西翻譯,可他多年都忙在太宗皇帝身邊,對噶布喇他們就疏於教養,除了索額圖因是妾室所出格外勤奮外,索尼長子噶布喇為人老實也沒什麼心眼,小兒子法保和心裕但凡出現在皇帝眼前都沾不上什麼好事。兒子輩尚且如此,孫輩們索尼就更加沒時間沒心力悉心教導了。

皇後當年入宮瞧著惠嬪和孝昭皇後都寫得一手好字是豔羨不已,於是勤加練習多時,皇帝也曾經陪她臨過帖,可皇後女紅騎射都不差,唯獨這字怎麼練都差點意思,到後來也羞於在他、在孝昭和惠嬪麵前班門弄斧。

這地藏經上的筆畫磕磕絆絆,實打實就是她的。

如果重新來過,他會不會多點耐心,陪皇後多練幾筆呢?或許,多練幾筆,皇後,也會有一手越來越娟秀清麗的小字。又或許,他可以自己拿出一本皇後臨過的帖,告訴胤礽,這是她額娘和父皇一起抄過的東西。

可惜,沒有或許,沒有如果,隻有愧疚,隻有遺憾。

他當年,沒有選擇。

如果可以選,他何嘗不知道,她們不想來。

如果可以選,他也不希望,她們都來。

彼此太苦,彼此太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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