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例, 皇帝每日散朝後王公大臣們依次從乾清門退下, 或往六部大堂辦公,或去自己的衙門辦事。這些日子裕親王福全雖然被皇帝下令罷朝會, 暫時不準入宮,但他暫時還兼著宗人府宗令的職責,雖然這差使眼瞧著就要被皇帝奪走, 但隻要一日沒有明諭, 他每日還是要去宗人府的衙門乾坐幾個時辰。
皇帝已起駕去了玉泉山行宮,所以近日並無什麼大事, 這日坐班結束後他就打算回他的府邸去,隻是沒走幾步忽然身後有人叫住了他。
“二哥。”
他轉過身,一個與他穿著同樣服色但更高挑年輕一些的男子喊住了他,這是他另一個弟弟恭親王常寧。
常寧走上前往福全的肩上輕輕一拍, “皇上去玉泉山了,想來這幾天宮裡也沒什麼事, 我去你府上坐會兒吧。弟妹的事也想同你再商量商量。”
“嗯。”裕王點頭道,“晚膳也在我那用吧, 我讓你嫂子多準備幾道你愛吃的菜。”
失意的兄弟兩相攜從東華門騎馬直奔了裕王府, 裕王府的管家早就守在大門口了, 他見胡同口馬蹄飛揚, 除了自家王爺外另有一人似乎是恭王,他招來屬下趕緊讓他去內堂知會裕王福晉。福全和常寧在勒馬石前下了馬, 管家上前去接兩位爺的馬鞭, 福全對管家道:“恭王今兒在府裡用飯, 吩咐下去多準備幾個菜。”
“哎。”管家應了一聲自去廚房吩咐了。
福全領常寧去了書房,仆人上茶後福全就揮揮手示意他們都下去。
“你嘗嘗這個,這是福建那產的老君眉,這還是我旗下的一個佐領去福建替皇上辦差事的時候帶回來的。虧得他還想著我這個老主子,也算不忘我當初在皇上跟前提攜他之恩了。”
常寧不過淺酌了一口就把茶杯放下了。他歎著氣道:“我這幾日一直在想那日宮裡的事,我本來隻是想為隆禧,為了弟妹去向他爭一爭,我沒想過要害彆人沒了孩子。”
恭王一聽放下茶杯走到他身邊,手輕輕搭在他的肩上。
“這不是咱們的錯,更不是你的錯。我打聽過了,永和宮那位這胎本來就懷得不穩當,即便沒有這一出也是遲早保不住的。”
兄長的寬慰並沒能紓解恭王心中的鬱結反倒是讓他的眉頭鎖得更緊。“早知道六阿哥的生母身體欠佳我們應該從長計議這件事的,如今鬨成這樣弟妹的事再無轉圜餘地,還牽連了無辜的人。”
這件事於裕王也是一樁憾事,皇帝既已動了怒還落下了那樣的狠話,那就說明無論他們再說什麼他都不會再聽了。“哎。如今也隻能先尋好大夫治好弟妹的病,立嗣的事情隻能再徐徐圖之了。”
福全這樣寬慰著弟弟,但兩人心裡都明白,立嗣一事怕就到此為止了。
“弟妹的病哎……”恭王歎了口氣,“太醫都給她看過了,京裡有名的大夫我們也都請了,還是一點起色都沒有。”
裕王道:“南邊如今也都安定下來了,我看我還是派人去江南找找,都說江南能人輩出,沒準就有能治好她的妙手華佗呢。”
“嗯。”恭王端起茶杯默默地嘗了一口,兩兄弟相對坐著一時無言,屋子裡霎時就安靜了下來,隻有當窗外鳥兒飛過時才傳來幾聲清脆的鳥啼。正當此萬籟俱寂之時,常寧突然抬起頭問道:“二哥,有一件事你不能瞞我,必須要如實地告訴我。”
福全笑了笑問:“什麼事,你我之間還能有什麼秘密呢?”
恭王靜靜地看著他,“你是不是在宮裡有自己的耳目?”
裕王手一抖,捏在手中的杯蓋“卡啦”一聲撞到了杯口上,“你怎麼有次一問?難不成那天皇上說的那些話你還當真了?”
恭王定定地看著自己的兄長,“無論我到底為什麼這麼問這都不重要,我隻想聽你的答案,是還是不是?”
裕王失笑,“自然不是,我何德何能敢在宮裡安插耳目,又有誰敢為我做這樣的事呢?”
恭王無聲地看了他一會兒。“二哥,你在宮裡有沒有耳目我不關心,我隻是想提醒你,你若是為了自保才這樣做的無可厚非,你若是為了那些陳年舊夢而做這些,那就大錯特錯了。”
“你……”
從來都是溫和寬容人稱大王爺的裕王臉上乍然間有了一絲怒意,就在這檔口上,屋外響起了裕王福晉西魯特氏明亮爽朗的聲音。
“爺,四叔,菜都準備好了,你們二位到正堂用吧。”
福全起身打開書房的門,西魯特氏笑著走進屋裡。常寧起身向西魯特氏一拜。
“嫂子,久未問候了。”
長兄如父長嫂如母,西魯特氏一貫是拿常寧這個四叔當親弟弟看的,何況她出身蒙八旗,本身也不懂漢人那套男女大防的規矩,對待常寧向來還是像在關外時一般親密不拘。
西魯特氏笑道:“既然知道久未問候那四叔今兒就多受我幾杯全當賠罪如何?”
恭王慌得是連連擺手。他這位大嫂子可是巾幗不讓須眉,從來酒桌上就沒被撂倒過。西魯特氏卻不讓他逃,抓起他的胳膊就把他人往正堂拽,兩人拉拉扯扯走了幾步,西魯特氏一回頭,自家王爺卻還在屋裡站著。
西魯特氏喊了一聲:“王爺,您也快來啊。”
裕王應了一聲,放下手裡捏了半天的茶杯匆匆跟上了兩人。
······
皇帝踏著第一批秋葉走進太皇太後的居所,自從他的兩位兄弟大鬨一場後,他已經很久沒有來安靜平和地與自己的祖母請安。
此時的太皇太後一如往昔,會在午膳後在居所的小佛堂裡念經。蘇麻喇姑見到皇帝在欣賞秋葉輕聲說:“皇上回來了。”
皇帝“嗯”了一聲,走近蘇麻喇姑問:“老祖宗……還好嗎?”
“一切如常,皇上進去吧。”蘇麻喇姑語氣平靜,仿佛三個月以來的鬨劇和隔閡從未發生,皇帝心中一歎,蘇嬤嬤向來比他的老祖母更鎮定,很多時候他覺得蘇嬤嬤才是撐著自己祖母一路走來的人。
蘇麻喇姑將皇帝引入佛堂,太皇太後跪著的佛龕前供著一疊泥金抄本,老人家雙手合十閉著眼說:“皇帝也念念吧,是替小格格抄的往生咒。”
皇帝點了三支香,在佛前拜了一拜,卻沒有跟著念。太皇太後也不催促,而是自顧自念完才由皇帝扶著起來往內室裡走去。
“皇帝怎麼不念?”
“孫兒在玉泉山念過了。”他頓了頓,語氣傷感,“孫兒並不信這些,綿綿已經去了,我們父女緣分未到,孫兒念這些隻是為了德妃寬心。”
雖然和女兒無緣,但他還是給公主取了一個小名叫綿綿,有了名字的孩子才能在往生早登極樂。
皇帝記得陳子昂有詩雲“綿綿多滯念,忽忽每如失。” 這個孩子就是他凝結於胸的思念,偶爾想起都會悵然若失。
太皇太後問:“她寬心了嗎?”
皇帝扯了扯嘴角,自嘲說:“是她讓朕寬心。”
比起他的失控和哀愁,出事後的蓁蓁沒有意料中的哭鬨,反而冷靜到讓皇帝覺得冷血。她能冷靜地和他說以後,也能小心地和胤禛解釋妹妹去了哪裡,隻是其餘的時候蓁蓁沉默的時間越來越多,說話的時間越來越少。
他也知道蓁蓁那日拖著病弱的身子來給皇祖母磕頭,他並沒問蓁蓁和皇祖母說了些什麼,他怕蓁蓁還是說那些自己無事的話來寬慰他,也怕她還是那麼求他不要在意自己。
皇帝的神色打動了太皇太後,她蒼老的手握住自己的皇孫,問,“三阿哥,難過嗎?”
皇帝不意想皇祖母有這一問,他自是點點頭。
“知道為什麼嗎?”
皇帝道:“那日的情形,孫兒是自責。”
“你是該自責。”太皇太後目光所及下三十而立的皇帝已經慢慢開始留起了胡須,石青色的常服罩著他魁梧的身軀,太皇太後一時間都想不起第一次看見這個孫子時候的樣子,隻是知道自己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萬萬沒想過三十年後這個孩子會是頂天立地的帝王。
可是帝王也有錯的時候。太皇太後想。
“德妃是個很聰明的孩子,那年孝昭皇後的宮女在永和宮縱火,她想了一夜很快就想明白了。這一回遭了大難,結果緩過來的日子也比我想的要快太多。”太皇太後喟歎著,“皇帝身邊很需要這樣聰慧的人。”
往日皇帝都會在這個時候接著誇讚蓁蓁的聰慧,但這時候他卻不情願地說:“德妃……朕倒希望她沒那麼聰明。”
“你知道她那日來瞧我作甚?”
“不知,她沒說,朕沒有問。”
太皇太後倒好奇了:“你為何不問。”
“她不愛說就不用說,朕都隨她。如果她想說,朕願意陪她一直說下去。”
太皇太後心裡一動,這樣的話她竟然不曾聽過,她突然想通了一件五十年沒有想通的事情,她當年沒有遇到的就是願意聽她說一切想說的人。
“那我老婆子敗你們的興,她來認錯,她說自己失了後妃之德,讓你遷怒他人。”
皇帝咽了咽口水,喉頭一動,才道:“她近日和孫兒說,要去見皇貴妃賠罪,孫兒攔下了。”
“你糊塗。”太皇太後平平淡淡賞了皇帝這個評價。
“孫兒隻是覺得皇貴妃這次是真的故意的,再加上前次八阿哥周歲。淑媛並非無能之人,這些她本都是輕輕巧巧能管好的事情,她放任不管歸根結底是為了立後的事耿耿於懷。”
太皇太後輕笑,“皇帝既然知道,就該明白皇貴妃的無奈。”
皇帝皺眉,“立後的事沒有轉圜,這事不用再提,坤寧宮朕不會給她,此事之後更無可能。”
太皇太後被皇帝的堅決給鎮住,她雖然不堅持立後,但很好奇皇帝為何如此堅決,“上一次我便沒有問你,你不給佟佳氏立後到底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