蓁蓁強忍了波瀾道:“李大人起來吧。”
今時不同往日,外臣不好與宮嬪多語,她拉著李氏自然往彆處去了,倒是李氏和蓁蓁笑笑談:“大哥特從寧波過來伴駕,皇上誇他在寧波任上做得好,我家爺都說他怕是很快就能再得高升呢。”
“夫人好福氣。”蓁蓁心底發涼也沒了再逛園子的樂趣,就打發了李氏回去,隻和秋華一起繞著假山上的長廊閒看。
秋華見她不對勁便問:“怎麼了。”
“這個李煦啊……”
蓁蓁一感歎,秋華也想起往事了,又怕蓁蓁回憶起孝昭皇後在時的日子,勸她道:“李大人一點瞧不出當年禦前受罰的樣子了。”
“誰也不是當年的樣子了。”蓁蓁很是傷懷,個中緣由不是秋華所能參透,她走過長廊扇扇花窗,在儘頭處的一扇外卻瞧見了應該走了的李煦。
雖說是在宮外,但外官與嬪妃相見到底不合適,秋華擋在蓁蓁身前替她說:“大人請回避。”
李煦跪下舉起手裡捧著的東西。“奴才有東西要獻給娘娘。”
秋華板著臉道:“大人出身內務府應該知道規矩,若真有東西要給娘娘隻管去找海拉遜大人就是。”
李煦道:“不是什麼值錢之物,隻是奴才的一點心意想當麵程給娘娘罷了。”
秋華瞧著蓁蓁,蓁蓁輕輕說:“你去看看吧。”
秋華“哎”了一聲,繞過牆角從李煦手裡取了東西來,“主子,您看看。”
蓁蓁看了一眼就愣住了,秋華懷裡抱著的是一打白紙。
此時李煦的聲音從花窗後頭傳了過來。“這是徽州澄心堂的紙。”
蓁蓁指尖輕觸那紙麵,果然如書中所載“膚卵如膜,堅潔如玉”。
“這李大人也奇怪,宮裡不缺紙,為何要送主子紙呢?”秋華一臉的疑惑不解,這李煦如果送個什麼金銀珠寶古玩玉器的她立時就退回去,也不會拿來給蓁蓁瞧了。
她不懂,蓁蓁卻是懂了。
“罄澄心以凝思,眇眾慮而為言。籠天地於形內,挫萬物於筆端。始躑躅於燥吻,終流離於濡翰。”——他在用陸機《文賦》的話告訴她,若是宮中難以心靜,就訴諸筆端,化萬般心結為筆墨。
“主子,還有一樣東西。”
蓁蓁剛才隻注意到了紙,這會兒才瞧見秋華手裡還拿了個黃梨花木的小匣子,蓁蓁打開蓋子,一股厚重的香味幽幽地散了出來,匣子裡裝的似是一串沉香木的佛珠,每一顆都隻有指甲蓋大小卻打磨得滴溜滾圓,上麵隱約可見刻著觀音,甚是精巧。
她瞧了一會兒輕輕合上蓋子遞給秋華。
“澄心堂的紙我就收下了,這沉香木的佛珠還是請大人收回去吧。”
秋華把黃梨花木的匣子送還給了李煦,李煦也沒再說什麼,抱著匣子退了下去。秋華走回蓁蓁身邊亦是不無感慨:“一晃眼竟也過去這麼多年了……”
那個風雪夜跪在翊坤宮院子裡有些莽撞的年輕人如今蓄起青須成了一方的父母官了。
“回宮後把庫房裡的那盒湖筆尋出來吧。”
秋華問:“是紅色錦盒的那個麼?”
蓁蓁雙眼氤氳,靜靜地笑了,“是呢,就是那一盒。”
···
不日,聖駕便離開江寧,返回山東地界,臨走之前秋華清點箱籠發現比來時都多了兩車不止。這裡頭有蓁蓁自己在江南采買的,還有各路官夫人們孝敬的。這些禮物都是正當走得內務府的路子,皇帝看過刪過一輪最後留下的,多是一些江南當地特色之物,古玩玉器之類的都讓皇帝退了回去。秋華在清點單子的時候意外地瞧見一串沉香木的佛珠,果然隨後她就在箱籠裡找到了那個黃梨花木匣子。
蓁蓁拿著瞧了許久,最後長歎一聲對秋華說:“他既如此有心就彆辜負他的心意了,替我好生收著吧。”
平素這個時候胤祚保姆要帶著胤祚來請安了,今兒卻遲遲沒出現,蓁蓁對霽雲說:“六阿哥去哪了?怎麼今兒這麼遲?你且瞧瞧去。”
一盞茶後霽雲回來說:“皇上把六阿哥叫去了,說皇上叫了容侍衛去做詩,讓六阿哥在旁聽聽學學。”
蓁蓁一聽沒好氣地笑了,“他才多大的人,哪在旁聽聽就會作詩了?這孩子,這回來江南整天就跟在他皇阿瑪身邊到處玩,沒得把心給玩野了,回宮隻能守著四方天的時候就要鬨了。”
秋華在旁勸道:“主子莫多慮,六阿哥素來乖巧,奴才瞧六阿哥平日裡坐得住沉得下心的不止於此,何況小孩子忘性大,回宮後過幾天也就把這裡的事都忘了。”
蓁蓁聽了也隻能歎一句:“都是被他皇阿瑪寵的,皇上也是瞎胡鬨。”
瞎胡鬨的哪裡隻有一個叫皇帝的,在蓁蓁眼裡瞎胡鬨的皇帝現下覺得瞎胡鬨的人簡直一隻手都翻不過來,恭王此刻正搖著一柄新扇子坐在皇帝下手哼小曲,皇帝“砰”一下又拍了下桌子:“常寧你行啊,你真行,你今日把話說清楚,是不是真準備帶回去了?你說!”
皇帝氣得渾身發抖,指著常寧罵道:“你彆以為老祖宗慣著你,老祖宗要是見著你為了這麼個下賤人糟蹋了萬金,你看她會不會打死你!”
恭王本來扇著扇子,桃花眼撲棱撲棱地正自得呢,聽見皇帝說萬金,桃花眼總算正眼瞧皇帝了:“皇兄,你說對了啊,我就怕這個,就怕這個!”
“你知道怕就好!”皇帝總算順了半口氣,“你到京城之前把人趕回去,老祖宗那兒朕就幫你遮掩了。”
“啊呀,人我都已經先行一步送回京城裡 。”恭王無辜地眨了眨眼睛,“我主要是怕啊。”恭王湊到皇帝跟前諂媚道,“回京城,恭王府大概要揭不開鍋了,要不我把您賜我的皇莊賣了一二,好熬到正月您給賞年份。”
“放屁!”皇帝一下子把自己的扇子給甩了出去,常寧剛想拿自己的扇子擋臉,又不舍得,抱著扇子躲了一尺遠,皇帝見狀怒斥道,“你還有沒有正形了?你但凡有二哥一星半點好,朕都饒了你了,家裡沸反盈天是你自個兒的事朕懶得說你,你現在都汙糟到什麼下賤人了!”
“身為下賤,心為高潔啊!”恭王不服氣頂嘴,惹得皇帝又要罵他。
明珠是覺得自己最近流年也不大對,自家兒子也帶了個女人回去,當然比恭王這個六旬老妓是好點,但也夠糟心不已了。現在麼,他本來隻是被招進來和皇帝議幾樁官員認命的小事,結果這下又撞上了恭王在這裡鬨大不敬。他心裡全是悲鳴,不幸啊不幸,造孽啊造孽,他是得罪哪路神仙了,非要杵在這裡瞧這兩皇兄皇弟的對峙。
“朕告訴你,餓死你活該!”皇帝指著明珠吼,“回去就給一個個吩咐了,誰敢接濟這畜生王爺,朕就降級罰俸罷職,你們自己儘著挑。”
明珠渾身一哆嗦,隻見恭王又跳了過來:“明相是最不怕的,誰不知道明相家葉赫國主之後,家資百萬,您頭一個可憐可憐本王。”
明珠又氣又怕,立馬就給這胡鬨王爺跪下了:“臣不敢臣不敢啊。”
“常寧你夠了!”皇帝再也忍無可忍,“梁九功,轟他滾,滾得遠點!”
“得勒,您餓死親弟吧就,走了!”恭王竹扇一甩,大步流星地出去了。
皇帝又氣得哆嗦了一下,閉著眼給自己順了好一會兒才平靜說:“明珠你起來吧。”
明珠連摸帶爬地起來,完全沒了平日的相爺風度,正縮著肩膀想長話短說給皇帝把事都彙報了,結果皇帝先提了他最不願意講的事情:“容若鬨的那個如何了?”
明珠很想又跪在地上大哭一場,磨磨蹭蹭回話:“回皇上,成德,唉,臣是勸不過來了。”
“哼,勸不過來你就打。”皇帝還在被恭王氣得半死的怒氣裡,聽見明珠這不爭氣的回話就發了狠,又見明珠眉頭緊鎖,無奈道,“罷了,你回京交於你夫人處理吧。”
明相夫人是什麼人物,皇帝心知肚明,英王阿濟格家的格格,當年嫁給明珠前英王家連宗室都革除了,都以為明珠要退婚的時候,格格送了匕首給明珠留下一句:大人自決。自後嫁與明珠琴瑟和諧,當然,明相夫人敢婚前就給明珠送匕首,婚後更不會給明珠什麼在內苑長袖善舞的地方。
這一句話就是告訴明珠,不懂事的兒子自然有你夫人收拾他。明珠本來也就這麼想的,就是覺得皇帝來說有些丟人罷了,他不甘地回:“臣遵旨。”
“另外,此次有人參他的都是小事罷了,說到底還是眼紅。曹家內部不合良久,好不容易現下太平了點,彆讓孫嬤嬤又生出怨來。朕回京以後自有安排。”
容若與曹寅交好,這回容若在江寧為曹寅寫序也有明珠在後使力,他躬身道:“曹寅文采、能力都為一流,不宜埋沒啊。江南文人如薑宸英、尤侗、朱彝尊等都有與其有來往,皇上開博學鴻詞科,這些人都不定應詔,而通過他或能收攬,更不要說傅山等遺老桀驁不馴,如若有他在……”
“朕知道他是能乾人,緩步來吧。”皇帝撿了自己的扇子敲敲明珠的肩膀,“三藩或許八年,人心豈能是一日之功,細水長流吧。”
皇帝想南巡至此也總算有了結果,明孝陵也罷、孔廟也罷,真戲真情,假戲假意,但得萬民歡呼,也不枉費這兩月的忙活了。如此想,其他皆是小事不足為道。
他甚為得意,對明珠道:“功德圓滿啊,明珠,下次咱們南來的時候,望黃河清淨,咱們能去拜河神廟啊。”
明珠力挺靳輔多年,皇帝這一句就是含了極大指望又兼含萬分信任,他心中得意、慎重、欣喜並發,連忙跪在地上:“臣定不負聖恩。”
十一月二十九,京中已寒風瑟瑟,聖駕回鑾,於是甲子南巡終告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