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一聽皇帝這語氣, 立刻頭上是起了一腦門子的冷汗, 他心如明鏡, 皇帝這是為了先前在書房裡他同胤禛爭執的事來發落他了。當時他見皇阿瑪隻罰了胤禛和他的哈哈珠子,以為皇帝並不覺得他有錯還沾沾自喜,原來皇帝是一直隱忍不發直到今天。
太子跪下, 垂著頭道:“兒臣惶恐, 那日在書房, 兒臣看見兄弟們都在安慰四弟,兒臣心裡也是很為四弟難過的, 但兒臣想到皇阿瑪尚在若四弟流淚了, 那豈不是對皇阿瑪大不孝, 故兒臣才勸了四弟幾句,兒臣……兒臣真不知道後來會起了口角……”
“你是太子又是兄長, 弟弟和一個哈哈珠子起了口角, 你就在旁邊站著看著?”
太子一聽,舉起袖子抹了抹眼睛。“兒臣……兒臣也是頭一次遇見這樣的事,兒臣知道四弟年幼故兒臣一直都隻是好好勸誡,兒臣的奴才也是為了兒臣才強出頭, 兒臣愚鈍不知道該怎麼處置, 兒臣求皇阿瑪教導。”
皇帝本來就一向偏疼太子, 太子這幾句話說得是情真意切,何況仔細想來太子說得也沒錯。天潢貴胄的, 太子幾時見過有人在他眼前爭執的。皇帝長長一歎, 扶太子起來, 太子紅著眼睛弱弱地喊了一聲:“皇阿瑪,是兒臣錯了……”
皇帝握住他的手,歎道:“往後再遇到這樣的事切不可再這樣處置了,你身為兄長必須得做出兄長的表率,兄友弟恭。弟弟們年幼,行差踏錯你要勸誡,若勸誡不聽自應帶到朕的麵前,朕自會教育,身邊的奴才你也要多家管束,要讓他們遵守規矩。”
太子謹慎小心地聽著,連連點頭。
皇帝又和太子問了幾句功課才離開,他一出去就瞧見了候在外頭的索額圖。
皇帝頓時冷下一張臉說:“朕久不見卿了。”
索額圖自從被皇帝革了職,已經良久沒有入內近身伺候皇帝,反倒是見太子多一些,太子此刻也為自家叔舅姥爺說話:“索大人常來監督兒臣功課,前日還帶來了母後的舊物給兒臣做念想。”
皇帝沒吭聲,冷眼打量著低眉順眼的索額圖,一段時間不見索額圖倒沒了索相的威風,變得小心謙恭了不少。皇帝轉身撫了撫太子的涼帽,看著太子卻是對索額圖說:“卿有心了,好好照看太子吧,你好歹也是做過大學士的,平日務必記得要多用仁義禮孝教導太子。”
索額圖剛要說話,突然見皇帝的總管太監從旁給皇帝附耳傳話,他還沒跪下,就看見皇帝已經拔腿走了。
最疑惑不解的要數太子,他懵懂地叫了聲索額圖:“索相,這是怎麼了?”
索額圖略有所思地說:“大約……”
他卻沒說下去,太子又叫了他一聲,他想了想說:“大約有急事吧。”
太子點點頭:“也不知道什麼事那麼著急,不過好在皇阿瑪今日看著對索相和顏悅色了些,孤這心裡好受多了,改明兒孤一定在皇阿瑪麵前替你求情,幫你早日複職。”
索額圖深深一揖:“多謝太子。”
太子忙拉他起來:“宮裡宮外也隻有索相向著孤,孤不幫您還能幫誰。”
太子皺起眉頭又道:“大阿哥整日就仗著明珠,恨不得把孤踩死,等索相複起了,孤倒要看看他還能橫幾日。”
“太子,慎言。”索額圖壓低了聲音說,“大阿哥不過是莽夫,不足為懼。”
“哦?那索相覺得孤有何可懼?”太子生嫩的臉上露出和年齡不相符的狠厲,“孤怎麼覺得處處都可懼呢?”
“您是太子。”索額圖替太子扶正雲肩和涼帽,“大清未來的皇帝,您無所畏懼。”
···
什刹海畔的明珠府邸今天是禁衛森嚴,原本守衛禁城的護軍此刻將明珠府邸圍了個水泄不通,儼然是一幅要發生大事的樣子。而穿過遊廊進入府邸的西花園卻是另一番幽靜的景致,淥水亭旁建有一座幽靜的小樓,二樓的廂房內正焚燒著淡淡的檀香,垂下的珠簾後一年輕的男子依在炕上翻開手邊的書冊,他對麵橫擺了一張軟榻,榻上側臥著另一個男子,原本清俊的臉因病而消瘦得幾乎快脫了型。
炕上的男子這半個時辰都在翻手中的書冊,嘴角一直帶著一抹笑容。“容若,為何你給他取名叫作《飲水詞》?”
納蘭容若臉色灰白,全然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樣了,他好似感受不到身體的病痛,嘴角邊卻噙著一抹淺笑:“回皇上,奴才這是想到了《桯史記龍眠海會圖》中的那句‘如魚飲水,冷暖自知’,想來人這一生不正是如此麼。”
皇帝聽出了他語氣中淡淡的疲態,想到仿佛老了十歲的明珠和終日以淚洗麵的覺羅氏心中裡也是十分惋惜。“你這一生還長著呢,何必急於在此時就下結論。”
容若自然是懂皇帝今天緣何來,也明白皇帝為何說這樣的話,身邊的人也許還有許多的執念和不舍,他卻是已然看開。 “奴才已經有了後代,對老父老母有了交待,如今奴才的詞也寫完了,今生已經沒有遺憾了。”
“容若……”
皇帝的聲音被淹沒在容若一陣猛烈的咳嗽聲裡,皇帝下了炕走到榻邊端起茶杯湊到他嘴邊喂他喝了幾口水。容若喘了口氣道:“奴才謝皇上。”
皇帝歎了口氣,“你我何必如此客氣。”
剛才這一陣咳得他胸口疼得厲害,容若略挪了挪身體,讓那痛楚不至於被壓著。“皇上,奴才有一件事要拜托皇上。”
皇帝鄭重卻肅然,“你堂堂七尺男二,若有事也該自己去擔。”
容若虛弱地點了點頭,“萬歲教導的是,臣豈能不知此理,隻是時日無多,想請皇上幫奴才說一句話。那個沈氏母親不喜,但無論如何也已有身孕,奴才將她安置在德勝門內一處小院裡。奴才知道自己撒手一去她必然孤苦伶仃,但隻求您和母親開口,不要逼死她就好。”
皇帝沉默片刻才說:“本就是荒唐的事情,你現在也知道無法了。”
容若聽到這輕輕地笑了,“身不由己,不後悔。”
皇帝聽到這話似有所觸,道:“你阿瑪都同朕說了,朕知道。”
容若道:“奴才知道自己一合眼,阿瑪額娘一定會把孩子搶回來,額娘雖然厭惡她,但不會虐待孩子,若是能回族中定能好好教養長大。隻是希望額娘不要因我之死遷怒於她,是我不孝忤逆,是我情不自禁,她終究弱女子是無辜牽連進來的。”
“你隻保她一條命嗎?你也不求求你額娘給她片瓦容身。”
“她是江南人,我希望她能回去,納蘭府不適合她,我帶她上京已經錯了,彆讓她永遠困在這裡。”容若微微笑著必上了眼睛,他的呼吸漸漸平緩了下來,就在似睡非睡的時刻他突然聽見皇帝問,“容若,男女之情你比朕更明白,朕想問你,會否有人曾真心相待卻有一天拒你千裡?”
容若勉強睜開眼睛,皇帝眉頭緊鎖,似是真心地被這個問題困擾想要求個答案。
容若將皇帝的失神瞧在眼裡,原來他們的天子也有這樣為情所困的時候。“皇上,女兒家一生大多許嫁前靠父母,許嫁後靠夫君,都是浮萍無可選擇,若命好的能安然一生,命不好的本來有萬分美好都會被磨平磨淨。聰明的女子會把心事藏深,若是心傷得狠了還能用聰明得變回一個普通女子,似乎是無欲無求能過活一生。”
皇帝沒說話,隻是眼神有些發虛似是在回憶著什麼,過了半晌皇帝才幽幽地道:“也許是如此。”
皇帝又問他:“若是不想失去本來那個人呢?”
容若聽得笑了,“皇上何必問奴才,皇上心裡不是早就有答案了麼?”
皇帝臉上的表情鬆了鬆,是啊,該怎麼做其實他心裡早就已經有答案了。
皇帝伸手拍了拍容若的肩頭,“你也不枉費這一世風流了,說到頭是看開看透了。”
容若苦笑了笑,“我曾傷過一個美好的女子,隻可惜奴才沒機會說對不起了,而她永遠都不會原諒我。”
皇帝從廂房出來,守在門口的明珠還好還能強自忍耐,覺羅氏卻是忍不住在禦前掉下眼來。自古最痛的莫過於白發人送黑發人,皇帝看著也是不忍。“朕會讓太醫院的幾個太醫都過來會診的,若是缺什麼就同朕說。”
明珠哽著聲道:“奴才謝皇上恩典。”
皇帝點了點頭,“還有,你們也聽見了,他心裡終究是放不下沈氏的,就算是為了容若,朕勸你們也彆再為難那個女人了。”
覺羅夫人一邊抹眼淚一邊道:“奴才知道錯了,都是奴才心眼小,否則這孩子也不至於這樣……”
雖說如此卻終究是晚了,想著容若的麵如死灰,皇帝歎著氣由明珠夫婦送出門回宮去了。
···
從明珠府回宮,皇帝又去了慈寧宮,明日就是北巡起駕之日,他照例要與皇祖母請安。
皇帝剛與容若話彆,也和太皇太後說起這感傷之事,“明珠自請此次不隨駕北巡,容若侍衛怕是快不行了。”
太皇太後聽聞更是傷感:“他家那個大公子才三十吧,唉……白發人送黑發人的。”
蘇麻喇見狀趕緊安穩自己主子:“好歹他家還有兩個有出息的小兒子,明珠總有的安慰。”
太皇太後心想這無論有幾個孩子,這送黑發人的感傷也是無法彌補,可她心裡存了更重要的事,容不得她多傷感幾分:“明珠不去,索額圖這個新進的內大臣,總要跟去了吧。”
皇帝將茶盞擱回炕桌上,伴著“嘎達”一下道:“朕留他在京看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