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的夜幕落在木蘭的草場上, 昨日鑾駕便駐紮在石幕的一處泡子旁,哨衛四散在山穀周圍, 在夜色中隱藏在零散的白樺林中。
蓁蓁和皇帝還未一起在宮外過過中秋, 這日隨駕的小廚房捯飭了幾隻不大上道的月餅,梁九功送上時皇帝在手裡端看了一會兒笑道:“也難為這些廚子了,總算還能做出個圓的。”
蓁蓁一瞧,大約是小廚房沒想到皇帝中秋還未回京沒有帶月餅磨具,這月餅的圓角都是勉強捏出來的, 有些東倒西歪。“圖個意思罷了, 就是宮裡做的也不大好吃。”
宮中中秋皇帝定要祭月,祭月所用的是專門做的塞滿了瓜子果仁的十斤大月餅, 且這月餅也不在中秋用,而是存到除夕夜再分給各宮。按照“好吃”蓁蓁的話說:攢了幾個月的點心,哪裡是人吃的?
皇帝也是極為願意在宮外過中秋,如此一來他一能逃過繁複的宮中祭月大禮, 二能逃過中秋這日三餐都得吃的那道月餅。
今日在營地繼續一切從簡, 月餅隨意用點,祭月也擺了一張桌子做做樣子。酉初時分,皇帝在內帳旁向東南設擺月光碼花插,旁供子母耦一對, 插屏前置條桌放了貢品, 月光碼上畫玉皇大帝, 中畫土地財神, 下畫月兔搗藥。皇帝對著這一堆貢品簡單拜祭一番後回頭對等著的蓁蓁說:“你也來拜一拜?”
八月中的草原夜晚, 風已經開始淩厲地裹襲著枯枝從北方吹來,蓁蓁拉了拉身上銀灰狐外襖說:“您好了沒有啊?”
皇帝答應了蓁蓁今日出營賞月,她在風中等得焦急,語氣都變得不耐煩起來。不過皇帝倒不生氣,他從蒲團上站起來拍了拍膝蓋,又接過梁九功手中和蓁蓁身上那件一樣的銀灰狐外襖穿上。“七夕你就忘了拜了,中秋你還不補上?”
皇帝將她攬在懷裡朝禦馬走去,蓁蓁哼了一聲說:“胤禛都八歲了,我拜神乞巧還有用嗎?”
“沒用。”皇帝也老實不客氣地回她,又一把把她舉上馬,昂首對她笑說,“有朕在你還想要誰?”
他接著也上馬坐在她身後,又從梁九功手中接過一朱漆食籃塞在蓁蓁手裡,“都不用跟著了。”
“嗻。按萬歲爺吩咐入夜前方圓十裡都清乾淨了。”
皇帝點頭,一甩鞭帶著蓁蓁出營。
科爾沁和喀喇沁的人的今日還在二十裡外的營地圍熊與麋鹿,皇帝想與蓁蓁單獨過中秋便先行開拔至此,營地在一處小山坡下,黑夜降臨前就有上三旗侍衛散出去圍著山坡守衛。
馬蹄一路上坡停在了山脊至高處,遠遠望去山坡下營地炊煙嫋嫋、燈火璀璨,而高崗上則是月朗星稀、萬籟俱寂。
皇帝攙著蓁蓁下馬,將捆在馬鞍上的毛氈解下撲在草甸子上,蓁蓁跪在毛氈上將食籃中的馬奶酒、月餅、奶酪丹擺出來,另外還有她特意捎上的碧螺春。
皇帝盤腿而坐,隻見蓁蓁拿了皮水壺倒出熱水給自己泡了一杯碧螺春如宮中淑女一般開始飲茶,不由瞠目結舌,“你這是做什麼呢?”
“每日不是肉就是酒,臣妾可真是膩了。”蓁蓁吹了吹茶沫子飲下半盞碧螺春。
皇帝無奈搖頭,“你呀你呀,宮裡就你吃喝最矯情,到了外頭也不改。”
蓁蓁將剩下半杯遞給皇帝,“您也喝一口?”
皇帝接過本隻想抿一口,結果一口潤喉後不由自主地將剩下的茶水都倒進喉嚨,末了他感歎一句:“矯情也好,這茶是解膩。”
洗去舌尖的油膩,蓁蓁才捧了奶酪丹細細品味。
舉頭望明月,明月如玉盤,玉盤穿天雲,天雲透月光,月光映璧人。
她淺淺笑著,問皇帝:“皇上,下一次見滿月時就不會這麼安靜了吧?”
作為天下之主的皇帝忙忙碌碌二十餘年也是第一回享受如此寧靜幽遠的廣闊天地,他撐手仰麵望月,說:“那等下一回滿月後再回去。”
“下個月有重陽呢,您得給太皇太後、皇太後磕頭。”
“你想得比朕還多。”
蓁蓁也學他的動作,望著天空,“過年時您還答應老祖宗在重陽陪她聽訓好的南園新戲,您不記得臣妾可記得。”
皇帝籲了一口氣,對著天眨眨眼,道:“那重陽節朕回去做孝孫,做完孝孫後的十五,朕再帶你去個地方賞月”
“京城就那幾個地方,您選哪一個?”蓁蓁心裡皇帝能數出的地方不外乎就是南苑、瀛台、景山、玉泉山、香山了。
可皇帝心裡的地方卻不是這些,他不由得意,說:“都不是。”
這下蓁蓁是好奇了,京郊還有她不知道的行宮?她轉頭看著皇帝問:“哪兒?”
皇帝挑眉不答,硬是要吊她胃口,一副孩子氣的模樣讓蓁蓁發笑。
月光灑在兩人的銀狐外襖上閃著如水光波,蓁蓁心眼一動說:“我給您唱一個好不好?”
皇帝這才轉頭瞥她,“你?你能唱什麼?”
蓁蓁爬起來站在皇帝眼前,學著南園的伶人也不管對不對擺起姿勢唱起《牡丹亭幽媾》裡宜春令的句子:“為春歸惹動嗟呀。”
皇帝笑得眼都眯了起來,這一句千回百轉極考驗角兒的用氣,蓁蓁未學過唱的是七零八落,可她鶯歌婉轉卻生生成了皇帝這生聽過最好的一句。
皇帝坐起來雙手給她打著拍子。隻聽她斜身單指一點一頓接著唱到:“瞥見你風神俊雅。”
她翻手作嬌羞態半回首轉星眸,腳步輕點繞皇帝唱著:“無他,待和你翦燭臨風,西窗閒話。”
這唱腔落下正是旦角傾身向前的姿態,皇帝長手一撈將她擺在懷中接著念到:“奇哉,奇哉,人間有此豔色!”
蓁蓁用唱腔挑逗皇帝在先,皇帝也用唱詞回敬她:“夜半無故而遇明月之珠,怎生發付!”
過去二人隻知這牡丹亭裡的幽媾是大膽的露情,卻不知還有今日這般應情應景。皇帝的手伸入她外襖下,抽走了腰帶和褲帶,在她耳邊瞎用著唱腔問:“卿可知幽媾何解?”
蓁蓁也抽走了他的腰帶回道:“秀才,且和俺點勘春風第一花。”
秋日春水漫漫,讓枯葉也染上了露水的情濃,蓁蓁腰肢酸軟得坐在皇帝膝上,遠看像是兩隻銀狐抱在一起取暖。
她懶怠起來,隻熊抱著他感歎:“真好。”
“好?”皇帝埋著的柔情隻想纏綿到底,他抱緊她的後背說,“以後都會好的。”
蓁蓁搖搖頭,皇帝不解,她親了親皇帝的耳垂說: “現在已經是臣妾最好的時候了。可您不一樣,您以後還會有很多的嬪妃、阿哥、公主,還會有很多的好時候。臣妾隻會做那繁華中的一點。”
皇帝扶著她的後背長久默默,他知人生太長、承諾太輕,他與她從來不是平凡夫妻,那些願得一心人的情話都是皇家無用的謊言。
蓁蓁眼角落下一滴淚滴在他耳邊,“我下輩子遇見您的時候,您可千萬不要是萬歲爺啊。”
皇帝望著滿月不知為何心生惶恐,他再開口聲音已不似平常:“朕若不是皇帝,不知還會不會遇到你。”
他將蓁蓁的臉捧在麵前,“若朕是親王,定然尋不到你。”、
他若是親王,她還是會入宮,或許會成為他兄弟的嬪妃,或許會出宮許嫁一戶包衣,無論如何他們都難以相逢。
“蓁蓁,來生太遠了,朕怕人海茫茫尋不到你。”
蓁蓁的淚湧出眼眶,淚水浸濕他的掌心也紮破他的心防。
“生同裘死同穴。”
蓁蓁茫然地看著他,皇帝堅定道:“夫妻之名,朕有生之年一定許你。”
“您說過皇後於您不重要。”蓁蓁驚訝於皇帝的話,她從未想過皇帝會輕許她這些。
皇帝捧著她的臉吻上的額頭,“如果是你,很重要。”
“來世朕不想再委屈你。”皇帝不待蓁蓁回神,便指天道,“朕以天地為證,今生定許你夫妻之名。”
這日回營後,蓁蓁徹夜未眠,皇帝即使是在入睡後眼角依然帶著紅暈。胤祚“死”時她見過他哭,但這一回似乎並不一樣。
蓁蓁抱膝蜷在一邊想著這句輕許要實現該有多艱難,卻不曾問過自己是否想要。
一切隻怕最終隻是他的一廂情願。
她在混沌的黑暗中長歎一聲。
····
草原的秋風愈發淩厲逼人,可皇帝南歸之意卻依然不濃,鑾駕這幾天正繞著上都河一帶打轉。這天所駐蹕的溫泉是圍場縣旁的一個小地方,此地有三口天然的溫泉眼,這泉眼原是烏梁海部所有,每到冬季大小台吉們總要來這小住上一段時日,因明末戰亂烏梁海部北遷這處溫泉也就漸漸荒廢,直到皇帝命人在狩獵場周圍找幾個落腳點時才又發現了這裡。
雖曰行宮,可此地卻著實不像個行宮,泉眼處置有三間木屋,此地泉眼妙哉的是一冷一熱,冷泉清冽,熱泉滾燙,冷熱泉合流被引入中間最大的木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