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我所贈,是故人留下。”蓁蓁堅持,老婦不以為意。
蓁蓁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瓷瓶,遞給老婦:“有人說您見到這個,會有話可說。”
老婦接過打開瓶塞,又聞了一聞,神色巨變,顫抖著塞回瓶塞道:“他可還啞著?”
老婦說的“他”就是當年給蓁蓁傳藝的老太監,蓁蓁當年蒙他傳藝數月從未聽過他的聲音,兩人之間交流全靠紙筆,顧問行當時也說南府的太監樂工們無一人聽見他說過話,想來應該是早就啞了。可老婦這話卻彆有意思,蓁蓁問道:“不知何來此說,師傅他從來都是啞的。”
老婦道:“深宮秘密何其多,有違心的也有無愧於心的,可縱使你無愧於心的事情,落到彆人手裡也可能成為把柄,唯一能活下來的辦法隻有閉緊了嘴什麼都不說。”
蓁蓁聽她的樣子話裡有話,聲音飄忽,略有鼻音,雖然蓁蓁滿心想知道背後故事,但也不欲催她。
果然,那老婦人娓娓道來:“我本是前朝田貴妃的校琴侍女,他姓王,是當年東廠提督王承恩的義子。田貴妃盛寵,琴棋書畫都是宮中一絕,又伴有四位合奏的侍女,那本琴譜就是貴妃閒暇時候所作。後來貴妃為皇後所汙,於萬歲心生嫌隙,我也被皇後抓住想要嚴刑拷打我讓我吐露對貴妃不利的事情。他和我是同鄉,我被搶進宮內做宮女時候萬念俱灰,他念同鄉之誼安排我去伺候得寵又性情寬和的田貴妃,後來也是他給了我一瓶這樣的啞藥,讓我拷打之時不會胡言亂語出賣貴妃。其實貴妃對我恩情難得,我如何會賣主求榮?可是皇後心狠,他是怕有萬一。再後來也是他背我出慎刑司,給我喂藥治傷,宮中對食何其多,他是東廠有權的太監,卻沒有一個對食相伴,彆人見他如此照顧我都以為是看中了我。我也是如此以為,傷好以後想獻身於他,卻被他攔住了。”
她果然是前朝的宮女。
蓁蓁雖然隱隱猜到了她的身份,卻不想她同自己的師傅之間還有過這樣的淵源。
“他說不願意糟蹋人,還說天下大亂,止不住什麼時候就有逃生的機會,到時候千萬不要猶豫。那天是崇禎十七年三月十八,闖賊攻入京城,宮中大亂,他給了我一包珠寶讓我從朝陽門離開。我讓他和我一起走,可他說他一個太監,去彆地也是受人歧視,還不如死在宮裡。我不肯,他就騎馬走了,我追著他的馬和他說,來日無論天涯海角隻要聽見我的笛聲,請他以簫想和。”
老婦深歎一口氣:“我後來離開京城,輾轉來到金陵,所帶金銀大半在路上遺失,到了金陵有聞寇白門在秦淮河畔重新開張,我因著笛聲自薦於白門先生,並常伴左右十餘載,再後來白門先生為那個姓韓的小生輕賤,也是我趕走了人。白門先生死後我打著的她的招牌在秦淮河畔開張,直到恭王來訪。”
她佝僂著身子朝恭王一拜,恭王抬手稱不敢,接著說:“本王年幼時翻閱宮中殘存的曲譜,得了田貴妃的訪道五曲,恰巧先生所奏也是其中之曲,便猜先生是明宮舊人,得聞先生舊事,我勸先生回京試試,或許王公公依然健在。”
老婦含笑說:“我本不信,年歲久了,其實早就不敢相信他還能活著,可王爺說他在宮中尋著這譜子時是有人精心校對過的,他當年在一堆曲譜裡一眼瞧見也是因為獨獨那譜子上沒有經年積下的灰塵。我便想隻有他會在意那本訪道五曲。田貴妃去世後我去了南府,大半時間都在研習那本譜子,他年幼會簫,和我一起改編了那五首琴譜,變得可以笛簫想和。”
說到此,老婦突然筆挺地跪在地上朝恭王磕頭:“多謝王爺大恩大德。”
這故事隻是一段前明宮女太監的舊事,可是夾雜著國家興亡,亂世浮沉,聽得屋子裡的人不禁都鼻子一酸,蓁蓁擦了擦眼角轉身對老婦說:“師傅於我有授業之恩,師傅除了曲譜還托我給您一句話。”
老婦聽得激動萬分,忙問:“他說什麼?”
蓁蓁其實是不忍的,可她還是說了:“萬千珍重,不複再來。”
老婦微微一怔,旋即喟歎一聲:“唉,他……一點都沒變。”
見蓁蓁不忍的神情,老婦反而安慰起她了:“過去他常常說,他在東廠見慣了每天都有人活著進來,體無完膚地躺著出去,什麼生死離彆,他是看淡之人。身體殘缺,也不求一世安穩,活過就好。他大約還嫌棄我回來了,冒這麼大的險,要是出事了可得被他埋怨到死。”
蓁蓁也笑了,這女先生所說的,還真的有她那個鐵麵無私的師傅的樣子。蓁蓁來此一趟,除了這女先生和她師傅的故事,其實還有更重要的疑惑待解。她問這女先生:“師傅說曲譜裡有我想知道的故事,請問先生可知道?”
女先生打量了蓁蓁半日,最後才點頭:“我本來以為前明亡了,他那個熱心腸的毛病能改改,沒想還是如此,見不得世間的不平之事。”
老婦從懷中掏出她包得精細的曲譜,這本曲譜重新裝裱過,每頁眉腳都畫著精細的花紋,老婦將曲譜一倒過來,再翻一遍,恭王先叫起來:“有字!”
蓁蓁也跟著定睛一瞧,竟然是篆字,每頁分彆寫著:唐、王、魏、孕。
唐王?蓁蓁念出來的時候心驚萬分,她皺著眉瞧著這老婦,老婦直搖頭,歎氣說:“這是老事情了,也不知道他翻出來乾什麼。思宗陛下後宮裡有一王選侍,懷胎十月臨盆之日卻未曾產下胎兒,而是產下一肉塊,肉塊一碰既破破後化作了一盆血水,王選侍產下肉塊後半日內血流不止,最後血儘而亡。”
蓁蓁心底一陣發寒,她看了秋華一眼,秋華的臉上已經是毫無血色了。沒錯,他說的這一切都太讓人熟悉了,這情景分明同僖嬪生產的那日一模一樣!
“如此不詳之事皇上自然是震怒,命廠衛嚴查。廠衛們把王選侍身邊的人都抓了起來連續幾日幾夜地拷打,終於有一宮女受不住酷刑招認了,是另一魏選侍為了能懷有皇嗣行了巫蠱之術,這法術雖能保不孕之人受胎卻極是歹毒,要借一已孕婦人腹中精血來養自己的胎,否則行蠱之人臨盆之日便需用自己一身的精血來保存所懷的孩子。這魏選侍還是唐王妃娘家的遠親……此事當年鬨得沸沸揚揚我一直都記得……”
唐王……
蓁蓁捏著帕子的手微微發顫,而手心更早已是汗津津的了。
道士言此方乃凶方,側妃李娘娘命中無子,逆天求子需以命相換。其另有一化解之方,然此方已在隆慶五年被人買走,故二位娘娘未曾得也。嗚呼,世間神鬼奇異之事多肇於人之貪念也。
不會錯的,這同那卷《內府述聞》中提過的唐王府舊事一模一樣,她先前怎麼就把這事忘了呢。
“我從前偶得一卷書叫《內府述聞》,是前朝唐王府的一個內侍所寫,裡麵有一樁舊年奇案,同王、魏選侍之事幾乎一樣。”蓁蓁將她在書中見過的舊事說了一說,老婦臉上亦是露出了驚駭之色, “當初廠衛們確實查到了根子上,你師傅當年猜測從道士手裡買走完整方子的是唐王妃,她用此方禍害了唐王的兩位側妃而後又把這方子給了魏選侍。唐王怕受牽連托到了貴妃門前說情,貴妃私下多次唾罵魏選侍太陰險,拒了唐王的請托,最後唐王不得已花了重金賄賂王承恩,才沒捅到思宗眼前。”老婦又問蓁蓁:“不知這卷書如今何在?”
蓁蓁說:“已經被我燒了。”
老婦點了點頭。“如此不祥之物燒得應該,燒得好啊。”
蓁蓁忽然想到一事,又問:“先生可知道有一種病看著像天花,卻不是天花,也不會傳染給左右人?”
老婦失神地喃喃道:“怎能不知,怎能不記得……”說話間她已是紅了眼眶不得不舉起袖子擦了擦眼淚。
“貴妃娘娘有一幼子名喚慈燦最為皇上和娘娘鐘愛。小殿下兩歲的時候突然得了天花不治而亡。娘娘也因此傷心過度自此纏綿病榻不過區區數年就仙逝了。我們那時也隻以為是天花,後來當年給小殿下看診的一個太醫死前才告訴我們這個秘密。小殿下那時得的不是天花而是中了毒,他當年雖然看了出來但心中害怕為保身家不敢多言。”
“原來是這樣……”蓁蓁輕輕呢喃了一句。
如此,所有的事情就都說得通了。
恭王見狀插嘴道:“後宮的事,本王是不便過問的,可剛剛娘娘說的事事關重大,也請先生務必裝聾作啞。”
恭王是明白人,他雖然不如蓁蓁於內情那麼清楚,但血崩難產而死宮中隻有一例,蓁蓁問得這麼細他不免多想。
蓁蓁聽他此言深深看他一眼,見平時風流不羈的恭王此時萬分鄭重,不由疑惑,是不是風流也是這恭王的一副麵具?
老婦聽到恭王叮囑深深一拜:“我懂得。”又對蓁蓁一拜,“娘娘大恩,老身感銘,也有一句話贈與娘娘,我猶記得貴妃當年的話:這是傷了陰鷙的狠心絕命活,就是一時得利也定會有加倍的報應。”
老婦說得咬牙切齒,入得蓁蓁耳朵,她卻笑了:“您說得是,我們就且看這些人如何作死就是了。”
蓁蓁所求已成,她問老先生:“您之後往何處安身?您年歲大了,可尋一安靜地方養老。”
老婦風輕雲淡地說:“天下之大,處處為家,娘娘不必再掛懷了。”
碧雲寺一處不起眼的後門外停了一輛馬車,一位頭發斑白的老人朝蓁蓁拜了一拜才上了車。山中起了風吹得帷帽亂飛舞,蓁蓁不得不用手扶著那帷帽邊才不至讓它被風吹落。她瞧了一眼身邊俊秀的男子,似是欲言又止,常寧笑問:“娘娘是有什麼話要問嗎?”
蓁蓁猶豫了一下說:“那次先生在宮中吹簫時我便有此困惑了,那日在宮中偶遇王爺似乎並不驚訝,我猜想王爺應該早就識破我身份了,隻是不知王爺是怎麼知道的。”
常寧略有些得意說:“我同這碧雲寺的主持是忘年之教,我知道你在這寺裡立了塊牌位,我也見過那牌位了。”
蓁蓁一怔,即便隔著帷帽常寧也看見了這一瞬間她眼中掠過的惆悵和難言的痛苦,他不禁又想起了初見的那一麵她臉上那觸動他心的淚痕。
蓁蓁苦笑了笑道:“原來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