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得不知從哪刮來一陣大風吹得屋簷下吊著的燈籠一團亂撞, 幾乎要掉落下來。阿靈阿忽然想起先前那一直模模糊糊盤踞在他心裡的事來。數日前在朝陽門外太皇太後的殯宮處, 有一晚也是這樣狂風大作,在舉哀的眾人都散去後侍衛處奉旨悄悄引了一布衣之人到了禦前。那人在皇帝獨居的小屋裡逗留了足有一個時辰才走。此人說起來同揆敘提到的暴死的湯斌還有些關係,阿靈阿雖然沒和此人共事過,但倒也認得,他是原都察院左都禦史、因父喪丁尤在家的王鴻緒。湯斌死後家徒四壁,就是他送了錢去安葬的,一時還傳為京中美談。他是江蘇人,此番是不遠千裡來為太皇太後哭喪,皇帝親自召見說來也不奇怪。但阿靈阿把這事放心上是另有原因, 他是散秩大臣,引見這事不用他親自帶人到禦前, 但那日因刮大風, 他怕各處有火燭傾倒失火因此站在院子裡吩咐下屬, 剛好同入內覲見的王鴻緒擦身而過, 他記得那時他無意間瞥見他袖口硬梆梆的似是捏了什麼。
“大人。”
阿靈阿打了個激靈, 他的下屬侍衛五格不知什麼時候站他麵前。
“怎麼了?”
“皇上召您。”
真是想什麼來什麼。阿靈阿抖了抖坐皺的袍子拿上帽子往外走。五格跟在他後頭看著是想送他,阿靈阿苦笑不得,道:“我又不是不認得,你不用帶我去了。剛才起了大風, 你帶人細細巡視一遍,務必注意各處明火。”
五格應了一聲掉頭去了。
皇帝這些日子都沒有住回昭仁殿, 而是住在乾清宮右翼靠近主殿的一間小屋裡為太皇太後繼續服喪。那原本是預備給大臣們值宿用的, 因皇帝要住匆匆收拾了出來, 卻仍甚為簡陋。
“奴才阿靈阿求見。”阿靈阿整了整衣冠推門而入。
二十七日已滿,數日前上至皇太子下至平民百姓們已經除服,皇帝卻堅持要為太皇太後服喪百日,故至今仍著孝服。數月在慈寧宮侍疾又經曆了近一個月的守靈,皇帝消瘦甚多顴,容顏也甚為憔悴,整個人幾乎埋在一身寬大的白色孝服裡。
阿靈阿剛要問皇帝召他何事,屋子裡突然響起一聲嬰兒的哭聲,他這才注意到有一婦人懷抱一嬰兒站在角落裡,他一進屋就全然把注意力放皇帝身上剛都沒留意到他。
皇帝朝她招了招手,麵上流露出一絲愛憐,“怎麼哭了?”
那婦人頗會說話,對皇帝道:“阿哥聰明敏銳,這是知道有陌生人來了。”
皇帝聽了天顏竟難得露出了一絲微笑,“他倒也不算陌生人。”
聽了這話阿靈阿心中就有了數了,這嬰兒應該就是他妻姐德妃所生的龍年阿哥了。皇帝伸手摸了摸兒子的臉,小阿哥的臉蹭著父親的手似乎是心安了,止了哭聲慢慢又睡了過去。皇帝麵露慈愛,對阿靈阿說:“你也過來瞧瞧他吧。”
阿靈阿走近了些,小阿哥養了十幾日已經長大甚多,他是個粗人也看不出長得像誰,不過覺得眉清目秀十分俊美。
皇帝卻像是知道他心裡想什麼,偏問他:“你看他長得像誰?”
阿靈阿一下愣了,好半天才說:“小主子他長得像皇上。”
皇帝含笑搖了搖頭。“你如今尚未有子,等你有了自己的孩子你就知道了,兒子多肖母,他同德妃生得甚像。”皇帝瞧了瞧阿靈阿忽然說:“你祖母是和碩公主,算來你也是朕的表弟,如今朕同你又娶了一對親姊妹,都說男孩像母親的娘家人,沒準將來你的兒子同朕的阿哥長得像親兄弟。”
阿靈阿連稱不敢,卻不知皇帝這是一語成讖,數年後他和珍珍果真生了個和如今如今繈褓中的龍年阿哥甚肖的兒子,兩人站一起看著比同四阿哥一起更像親兄弟,卻也因此釀出了一連串的風波。
“德主子可好?”阿靈阿心裡惦記著媳婦的吩咐關切地問。
皇帝臉上的笑容退了些,眼神卻一下溫和了下來,“她大病初愈身子還虛得很。朕都聽她說了,她如今能平安無事也多虧了你媳婦送的人參。”
阿靈阿道:“奴才這一身都是皇上賜的,給德主子送區區幾株人參又算什麼?”
皇帝沒說話,看著他眉頭一挑。阿靈阿這些馬屁自個兒說得都有些臉紅,在皇帝的眼神下結結巴巴繼續說:“奴才……奴才這都是肺腑之言。若非皇上簡拔,奴才如今不過還是個三等侍衛。皇上對奴才的天恩就是要奴才拿命去報答奴才也是甘之若飴的。”
皇帝聽到這對乳母說:“抱他下去吧。”
乳母遂抱著孩子退了下去,她這一走屋子裡就真隻剩了皇帝和阿靈阿兩人,進來這會兒了皇帝也沒說到底是叫他來乾什麼的,阿靈阿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去把桌上的奏本替朕拿來。”
皇帝忽然開口說話倒叫阿靈阿一愣。皇帝盤膝坐在炕上手中掛了一串佛珠,白色的孝服下隱隱可見黑色的常服,甚是肅穆。皇帝生得豐神俊朗外加說話時向來溫和不緊不慢,總給人識量寬和的感覺。但如今服喪多日形容憔悴顴骨高凸、棱角分明,驀然一看就有那麼一股子陰沉憂鬱、刻薄寡恩的味道來。
阿靈阿壓著心中的不安往屋子另一角的書桌走去,桌子的左上角擺了一摞已經批閱好的奏折,正中另有一份攤放著,似是皇帝才批過的。
“就那一份,拿過來。”
阿靈阿背對著皇帝站著,也不知道皇帝怎麼就知道他剛好看的是那份。他把折子拿了起來,因原本就是攤放著的,阿靈阿不由自主地就看了那麼一眼,就這一眼看得他雙手微微發抖。
“你站那做什麼,還不快拿來。”
皇帝在身後催促著,阿靈阿忍下心中翻江倒海一般的震撼合上折子返身走了回去。他俯下身把奏折遞給了皇帝,皇帝看也不看拿過來就放到了一邊。阿靈阿低著頭,腦海裡翻來覆去全是剛才看見的字,不過短短一會兒後背上已經濕了一片。
“你怎麼了,突然不吭聲了。”
阿靈阿不得已勉強抬起頭,一對上皇帝幽幽的眼神他刹那間就知道他所有的心思都被皇帝看穿。阿靈阿渾身一涼,跪倒在地上道:“皇上……奴才……奴才萬死……”
皇帝問:“你何罪之有?”
阿靈阿額頭上的冷汗滴到了麵前的毛氈子上,他卻動也不敢動,“奴才萬死,奴才剛才想著下了值怎麼也要去找揆敘……”
他頭上一沉,似乎皇帝把什麼東西放在了他的頭頂。
“既然看見了就看完吧。”
阿靈阿一摸,從他朝帽上抓下來的竟然是剛才那本要命的奏折。阿靈阿嚇得渾身發抖,“皇上……奴才……奴才不敢……”
“叫你看你就看,你若不看朕現在就治你的罪。”
阿靈阿無法隻能哆哆嗦嗦地把奏折翻開。在開篇“臣聞自古帝王禦天下之道,舉直錯枉而已。”後便是通篇累牘的彈劾明珠結黨營私,排陷異己,貪汙收賄。而更讓他覺得觸目驚心的是皇帝朱筆在底本上的增補刪減。
阿靈阿看了幾眼實在不敢再看下去了。他把奏折一合撲倒在地。“皇上,奴才實在不敢看了,求皇上治奴才的罪吧。”
皇帝道:“你想著給揆敘報信這雖是大罪但畢竟你對他的兄弟之情倒也情有可原。念你向朕坦白從寬,朕就饒了你這一次。”
“奴才謝皇上不殺之恩。”阿靈阿重重地磕了三個頭。
皇帝又道:“接下來的日子你就待在朕身邊,寸步不能離。”
阿靈阿猛地抬起頭:“皇上,奴才有一問。”
皇帝道:“你是想問朕為什麼故意讓你看見這折子麼?”
那折子就攤在桌子上,無論阿靈阿再怎麼小心也會看見,所以皇帝就是故意的。阿靈阿捏了捏手心,鼓著勇氣道:“是,奴才冒死求皇上明示。”
皇帝利落地下了炕全然不似外間傳聞那般虛弱不能自理,他拾起地上的折子輕輕在阿靈阿的頭頂敲了一下,“好好想想,你若想不明白終有一天會給自己招來同樣的禍。”
皇帝拉開門一陣冷風夾著雪花灌了進來,皇帝不再看跪地不起的阿靈阿,轉頭朝外喊了一聲:“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