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淮之便一直守在蓮花宮殿外。
先前不管是蕭彌還是那些意圖對她下毒手的黑衣人, 皆是通過私泉內的暗道進來。
他聽到玉簡那頭傳來隱隱帶著哭腔的嗓音,怔了一下,幾乎是腦子還沒轉過來, 身體已是作出了反應。
張淮之徑直推開蓮花宮殿右側的殿門,晚風裹挾著一絲涼意吹進了私泉, 彆有洞天的私泉內本是燃著淡淡的檀香, 卻依舊遮掩不住那濃重的血腥氣息。
“諄諄……”他邁的步伐太大, 疾步向前的動作牽扯到身前、背後的箭傷,隱隱撕裂的灼痛感令他皺起眉。
張淮之顧不得疼痛,他視線落到躺在宮殿與泉水交接邊岸的紅衣女子身上, 在看清楚那張熟悉的臉,以及心口上汩汩流淌著的血色時, 他腳步頓住, 神情微微恍惚。
可他還沒來得及反應, 便聽見碧綠色的泉水中傳來黎諄諄嘶啞含糊的嗓音:“淮之哥哥……”
她的聲音很低,像是不慎飛躍出水麵,落在岸邊暴曬了片刻的魚兒。
張淮之下意識循聲望去,便看到了趴在蓮花宮殿與泉水交接另一側岸邊的黎諄諄。
這蓮花宮殿似是浮在海麵上的島嶼, 懸浮聳立在碧綠泉水中, 白霧繚繞似雲端嫋嫋。
黎諄諄渾身都被泉水打濕了, 仿佛乾枯血玫瑰的紅紗裙濕漉漉貼在她白皙的肌膚上。她纖細的手臂搭在宮殿冰麵般的地磚上, 歪著頭, 一側臉貼在冰磚上,頰邊飛著薄暈, 一路蔓延至脖頸和耳後。
她唇瓣微翕,猶如喃喃般喚道:“淮之哥哥……”
隔著氤氳的白霧,張淮之看不清楚她的麵色如何, 直到走近了她,他才注意到她巴掌大的小臉上滿是雲霞,半闔著的眼眸隱約閃著淚光,星星點點,瑩瑩璀璨。
“諄諄,這是怎麼回事?”
他試圖將黎諄諄從泉水中撈出來,她卻緊緊用手扒著冰麵地磚不鬆手:“難受,好難受……”說話間,她將腦袋轉了方向,稍微向宮殿地磚的右側移動了些,好通過磚麵的寒涼散發麵上的灼燙。
黎諄諄連呼出的氣都燙人,在張淮之靠近後,原本扒住地磚的手微微一動,倏而勾住了他的脖子:“蕭彌在酒裡下了毒……鹿鳴山,掌門要殺我,我給蕭彌貼了符……我中毒了……”
她舌頭仿佛打了結,說話也顛倒四,讓本就一頭霧水的張淮之更是恍惚。
張淮之雖然見過蕭彌兩次,卻並不清楚那在宴會結束前,賠罪斟酒想要跟黎諄諄‘交朋友’的少年叫做蕭彌。
他聽得迷迷糊糊,隻聽懂了那句‘我中毒了’。
黎諄諄完全是憑借著超強的意誌力在強撐,儘管她說話顛倒四,腦子也像是一團漿糊般,她卻必須要在煮飯前跟張淮之說清楚。
最起碼要讓張淮之知道,她是中了毒才這樣反常,而並非是因為喝醉了酒。
神仙醉有傳染性,黎諄諄勾著張淮之的後頸,唇齒間呼出的氣息迎麵噴灑在他臉上,酒水淡淡的味道混合著一種說不清的香味鑽進他鼻息中。
張淮之好像在耳畔中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他麵色越來越緋,好似忘記了呼吸,目光直勾勾落在她臉上。
白色水霧很大,即便是麵對著麵,視線仍是模糊,仿佛被熱霧著上的玻璃,透著一層朦朧的水蒸氣。黎諄諄仰著頭,手臂微微用了些力道,張淮之聽見‘嘩’地一聲水響,她半個身子從泉麵躍出。
她美麗的麵容越來越近,直至將要覆上他的唇。張淮之似是如夢初醒,雙臂按住了黎諄諄的肩,將她又推回了泉水中。
他繃緊了唇線,嗓音艱難:“諄諄,我曾在秘籍中看到過這樣的症狀……”
黎諄諄一聽這話,舒了口氣。
神仙醉這種東西,本就是妖界之物,根本不存在於修仙界。因此她隻能委婉地告訴張淮之她中了毒,卻不好直接開口說她中的毒是神仙醉。
她想著隻要解釋了自己中毒,而後利用那神仙醉的傳染性,順水推舟下去也無需多言什麼。
但若是張淮之知道神仙醉,那就更好了。這毒若是不解,便會七竅流血,心臟炸裂而亡,他再是性格含蓄,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她死。
黎諄諄正準備繼續下去,卻聽見張淮之道:“這應該是走火入魔的前兆。看來給你下毒的人心思險惡,竟是想要用毒亂你心智,令你墮魔。”
“諄諄,你跟我一起念清心訣,若是毒性不深,五遍就可以清心斷欲。”說罷,他便盤坐起腿來,將清心訣一句一句念了出來。
黎諄諄:“……”
感覺到她一瞬間從心底騰起的殺意,26連忙勸道:“諄諄,你冷靜一點!神仙醉並不存在於修仙界的記載中,這本就是妖界禁毒,你又沒跟張淮之說清楚自己中了什麼毒,他誤會你是走火入魔也很正常……”
黎諄諄頓覺無力。
她覺得張淮之再念下去,她的腦袋會和心臟一起爆炸。早知道她在赴宴前就應該有意無意提一提這神仙醉,也省得他對此毫無所知,竟是能聯想到走火入魔上。
若是放在平時,黎諄諄可能會覺得張淮之單純有趣,有一種不經世事的愚鈍感。
但現在她隻想掐著他的脖子,捂住他的嘴,不管七二十一,直奔主題地坐上去。
黎諄諄這般想著,也將此付諸行動,但她兩條手臂軟得像是麵條,甚至連爬上蓮花宮殿岸邊的冰磚都困難,更彆提撲過去了。
“張淮之,你下來……”她眼底溢出淚水來,咬牙切齒道,“你下來!”
張淮之不敢睜眼看她。
事實上,他也沒比她好受到哪裡去。他盤腿坐下,不過是想掩飾身體的異樣,怕被她察覺出來。
那清心訣念十遍,都抵不過黎諄諄帶著哭音的一句“張淮之”,剛剛壓下去的妄念竟是又騰地冒了出來,像是瘋狂蔓延的藤蔓般盤踞了他的心。
張淮之不敢看她,更不敢下去。
他腦海中清晰地響著“黎諄諄”曾在客棧對他說過的話——我家中管教森嚴,即便結為道侶,到底還未拜堂成親。請你恪守君子之道,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
上一次在客棧裡,張淮之看到她在睡夢中蹙眉,想要幫她移開壓在身上的手臂,免得她夢魘。可她驚醒後,卻向他道了一連串的‘君子之道’,還誤會他彆有意圖。
他不是傻子,大概猜出了黎諄諄被下了什麼性質的藥。她現在不過是失去理智,被毒性控製才會做出這些舉動。
若他此時趁人之危,那等她醒來後,他要如何去麵對她?
以黎諄諄那愛恨分明的性子,恐怕她以後都不會再理他了。
張淮之在秘籍中見過,假若是什麼讓人失智的藥物,隻要壓製下那毒性,硬抗過去便是了。
他挺直了脊背,即便額前和背後布滿冷汗,仍是強撐著回應:“諄諄,再忍一忍……”
他明明喊的是她的名字,可隻有他自己清楚,他其實是在警告自己。
張淮之,再忍一忍,忍一忍。
他們還沒有成婚,她那麼喜歡他,他不可以讓她失望,不可以做出傷害她的事情。
黎諄諄啞著嗓子哭道:“張淮之,我忍不了了……”
張淮之倏而睜開了眼。
他眼底泛著微紅,頸上布滿青筋,眸光死死盯著她。正當她以為他改變主意的時候,他揚起手來,使了十分的力氣猛地向額上一拍。
張淮之竟是生生將自己拍暈了過去。
“……”黎諄諄裂開了。
就如26所言,張淮之並不清楚她中的是要人命的神仙醉,若不然他絕不會拍暈自己,以為她隻要硬抗過去便能解毒。
黎諄諄軟著身子趴在冰磚上,她感覺自己的鼻子好像在冒血,卻連擦鼻血的力氣都沒有了。
她千算萬算,算到了鹿鳴山掌門的殺心,算到了蕭彌病態的占有欲,唯獨沒有算到南宮導曾用著她的身體警告過張淮之不許碰她。
更沒想到,張淮之會為了南宮導那一句話,寧可拍暈了自己,也不動她一下。
黎諄諄覺得自己如果因為這事死了,大概到了陰曹地府都要被鬼差嘲笑。
她一邊掉著眼淚,一邊努力睜大眼,垂在冰磚上的手臂顫了顫,掙紮著用手指在地上哆哆嗦嗦地畫著圈。
她從未感覺到過時間這般漫長,隻不過抬指畫一個圈,卻已是耗儘了她渾身的力氣。
氤氳的霧氣中被生生撕開一個口子,南宮導幾乎是徑直砸落在了地上。他左手拿著千萬合同,右手拿著黑色簽字筆,毫無防備被召喚了來,好巧不巧摔在了張淮之身上。
他皺著眉,用手掌撐地,站起了身來。隔著那霧蒙蒙的白煙,他一時間沒看清楚自己壓到的是誰,隻聞到私泉內檀香混著血腥味道的濃鬱氣息。
黎諄諄向來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南宮導幾乎想都不用想,定是她又惹是生非,被人追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