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鼓動耳膜的狂風似是止住了, 黎諄諄的視線重新聚焦,她看到那張熟悉的麵容。
他側影藏在黑霧中,鴉青色的長發散在空中肆意飛揚,一雙眼瞳紅如熾焰, 黑似幽潭, 眼底是足以湮滅萬物的清寂冷漠。
她偏了偏頭, 伸手勾住他的後頸, 像是沒聽到他微寒的嗓聲,在他懷裡尋了個舒服些的姿勢,倚在肩上。
雖然黎諄諄用的是苦肉計, 但魏離手中以亡魂怨氣化成的長劍,卻是實實在在割破了她的皮膚,紮進了血肉裡。
怨氣混著魔氣, 便如同致命毒藥一般,沿著她的傷口蔓延至五臟六腑, 扯得她心口傳來陣陣劇痛, 眨眼間又嘔出了一口血。
那血從唇瓣流淌到下頜上,又沒入她的頸間,顏色並不鮮紅,反而透著一股淡淡的烏色, 看在南宮導眼裡, 卻覺得無比刺目。
好樣的!黎諄諄真是好樣的!
明明是她算計在先, 她卻還鬨了性子,跑回天山後一刻不歇,又是到處張貼告示收豐神俊朗,四肢健碩的徒弟,又是讓君懷給她挑長相清秀的男修士。
這便也算了, 她為了逼出他來,竟還學會了用苦肉計。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察覺出了異樣,還跟著君懷來了鹿鳴山上的亂葬崗。
見魏離現身,她不慌不忙也不知道逃。
當看到張曉曉被祟物纏身的模樣,她又像是被拿捏住了軟肋一般,便任由魏離將她逼到斷崖上,被冥府亡魂怨氣煉製成的亡冥之劍所傷。
他倒是不知道,黎諄諄何時將彆人的性命看得比自己還重要了。
依著她狠心冷情的模樣,彆說是一個張曉曉,便是十個張曉曉加在一起,她也不會為此搭上自己的性命。
黎諄諄不過是算準了他在暗處盯著她,她不過是知道他做不到眼睜睜看著她去死。
南宮導抬起冷寂的眼眸,眸底深處藏著無處可泄的怒氣,他骨骼勻稱的手掌繞在她臀下,掌心撐著她軟塌塌無力的身子。
另一手微微舒展,便見一朵紅蓮似的火舌在掌中慢慢盛開,周圍的空氣因業火而扭曲浮動,火焰明明暗暗,倏而竄高幾丈。
火光的碎影倒墜在魏離眸中,那是隻能黎不辭才可以使出的紅蓮業火,那是獨屬於黎不辭的異色血瞳。
魏離眸色中並未有太多的驚訝,便仿佛早已知曉黎不辭重現人世一般。
但即便他做好了對上黎不辭的準備,此時親眼看到那傳說中的上古魔種,他還是不禁感覺到渾身僵硬,心臟發顫。
他皮膚下不斷湧動的蠕蟲不動了,兩條腿好像不受控製,下意識想要跪地叩首。
那是弱者麵對強者時,完全出自身體本能的畏懼和臣服之心。
魏離強撐著,往後撤了兩步,他雙手掐出結印,隻見地麵上浮動出越來越多血黑色的影子。
那是死於非命的人們留下的怨氣,他們死之前吐不出最後一口氣,便連同屍體一起腐爛留存在了地下。
他們像是影子又不是影子,化作人形後,好似液體一般在流動著,一個接一個,不過眨眼之間地麵上便多了上千個血人,朝著南宮導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衝了過去。
黎諄諄睫毛長掛著淚,疼得喘氣都困難,瞧見一擁而上猶如怪物般的血人,還不忘關心南宮導一句:“你……打得過嗎?”
音未落,他掌心中的業火已是如流星墜地,隻聽見‘轟’的一聲,業火從他腳下向外蔓延,頃刻間,斷崖四下皆燃起赤紅色的焰,似是妖魔張牙舞爪的舞動身軀。
一朵朵紅蓮肆意盛開在亂葬崗上,火光過處,寸草不留,更不要提那些以怨氣化形衝過來的血人。
他們在火焰中掙紮,在火焰中融化,化作碎紅的灰燼,連同竄漲的火舌一同消散在空氣中。
數千個血人在業火中焚燒殆儘,甚至連靠近南宮導身側的機會都沒有,眨眼之間便灰飛湮滅。
魏離不禁吸了一口冷氣。
這到底是怎樣強大的魔氣,才能做到一霎間撕裂他召喚出上千個怨氣化作的血人?
要知道,亡者咽不下的最後一口氣,在地下隨著屍體埋藏腐爛幾千年。怨氣得不到淨化,便會越來越重,直至比地獄裡關押的惡鬼還要駭人可怖。
而魏離召喚出的數千個血人,皆是怨氣深重的亡者生前的最後一口氣,經過他兩年裡刻意的催化,他們不懼烈火焚燒,不懼寒冰侵蝕,便是天上的神仙來了也要避之不及,束手無策。
可麵前這身形頎長,麵容冷漠的男人,卻隻是抬了抬手,便將他兩年的心血毀於一旦。
魏離又氣又恨,自知不敵南宮導,隻好連連後撤,一邊躲避著地麵上足以焚燒融化萬物的業火,一邊卷著身影意圖逃走。
可笑他方才竟然試圖與上古魔種戰一戰,簡直是昏了頭腦,愚蠢至極!
到底是他大意了。
他應該聽那人的話,見到異瞳的上古魔種便立刻想法子脫身,萬不可戀戰。
魏離心中懊悔,手上動作乾脆利索,將那冥府黃泉中亡魂怨氣所結的長劍,狠狠朝著黎諄諄刺去。
他正欲聲東擊西,趁其躲避亡冥之劍的功夫,便就此逃離脫身。
誰知那劍刃卻在南宮導麵前轉了個彎,明明南宮導身形未動,隻是指尖微動,那亡冥之劍卻如同箭鏃一般,掉過頭‘唰’的一聲追著他的方向刺了過來。
魏離避之不及,被直直射來的劍刃紮穿了大腿,慣性連帶著身體一起向後掀飛,將他死死釘在了亂葬崗的彎脖子樹上。
亡冥之劍貫穿了他的整條大腿,劍身四下散發出的黑色怨氣沿著他的血肉向內蔓延。
他強忍著撕裂的劇痛意圖將劍拔.出,卻發現劍刃纏繞著絲絲魔氣深入樹乾,即便他使出渾身力氣也撼動不了那劍刃半寸。
眼看著南宮導踏步而來,魏離眼瞳猛地一縮,他幾乎是想也不想,咬著牙以血為鑰開啟了冥府之路,掌心握著短小利刃,朝著被亡冥之劍貫穿的大腿根齊齊斬去。
斷崖之上寒風肅肅,魏離化作一陣黑霧在風中隱沒,隻留下歪脖子樹上被劍刃釘住的一條完整的人腿。
黎諄諄疼得臉色慘白,看到魏離留下的那條腿,竟是忍不住低低笑了一聲。
隻聽人說過壁虎斷尾求生,想不到魏離為了活命,連自己的腿都不要了。
倒是個狠人。
隻可惜那劍刃沒有再偏一些,若是正中命門,也不知道魏離會不會舍得切斷自己傳宗接代的寶貝。
她這一聲笑,在死寂的亂葬崗中顯得極為突兀,南宮導低眸看向她:“好笑嗎?”
他的嗓音聽起來有些涼。
黎諄諄唇畔淺淺的弧度逐漸平緩,她不想對視他的眼睛,便埋下頭將整張臉藏進了他的頸間,低喃般念著:“疼……”
苦肉計哪有不疼的。
南宮導眸光冷冷。
他理當對她冷言相對,他這幾日從失望到憤怒又到失望又到憤怒,時不時還要自我懷疑一下,像是走投無路的困獸一般歇斯底裡。
可黎諄諄呢。
她算計他,哄騙他,傷害他,到最後她拍拍屁股從無妄之海飄走了,回到天山便做起了自己的事情,仿佛將他忘在了腦後。
明明黎諄諄才應該是那個身陷被動的人,她卻風平浪靜,如同什麼都沒有發生過那樣。
而他失了分寸,亂了心神,每一分每一秒都過得如此煎熬難耐,猶如油煎火燎。
南宮導越想越陰鬱,他寒著一張臉:“下去。”
埋頭在他頸間的黎諄諄卻是恍若未聞,她手臂勾在他頸後,溫熱的呼吸吞吐在他的頸上,平緩寧靜。
“不要讓我重複第二遍。”
她依舊動也不動。
南宮導感受到她鼻息之間噴灑出的氣息,十分有節奏的吸入呼出,他微微垂首,她抵在他頸上的腦袋也動了動,晃了兩下向後一仰,那染著血的唇瓣便貼上了他的喉結。
淺烏色的血已經涼了。
但她的唇是熱的,軟的。
他渾身好似僵住,縱使脊背挺得筆直,卻掩不住恍然加速,亂了節拍的心跳。
砰砰,砰砰。
如此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