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導便直著身子,不知在原地佇立多久。直至心跳漸緩,他微微抿住薄唇,視線掃過闔著雙眸恍若昏睡的黎諄諄,輕吐出了一口氣。
他托住她臀下的掌心緊了緊,不過是轉瞬之間,他已是從鹿鳴山遍布紅蓮業火的亂葬崗,到了天山淩霄峰之上。
南宮導並不避人,便當著楓樹下的王徽音和班十七兩人,徑直穿過長長的走廊,抱著黎諄諄進了偏殿。
王徽音呆住,她揉了揉眼,看一眼南宮導離去的方向,再揉一揉眼,嘴巴卻是合不上了:“班掌門……剛剛那個人,他長得好像諄諄死去的表哥……”
班十七往楓樹上一仰,手裡把玩著茶杯,意味深長地笑道:“誰說不是呢。”
“可,可南宮大哥,他都死了兩年了……”王徽音被嚇成了結巴,她半晌說不出個所以然,倏而想起什麼,“他的眼睛……”
“嗯。”班十七笑著接話,“他的眼睛是異瞳,還是一紅一黑。”
王徽音出生的晚,從她記事開始,黎不辭便隻是存在於傳聞中的人物。
直至兩年前,在鹿鳴山宗門大比那日被卷進了驗心鏡中,她才親眼見了黎不辭的模樣。
與傳聞中的一樣——天生異瞳,瞳色一黑一紅,沉著夜色般漆黑的青絲及臀。
但驗心鏡中的黎不辭,並不顯得詭譎可怖,也不似傳聞中那般看起來嗜殺,站在燦然的煦光下,反而有一種少年清雋的柔和感。
倒是方才從淩霄峰走過去的南宮導,他身上的肅殺之感令人心生恐懼,更像是後來禍害四方,至六界生靈塗炭的魔頭黎不辭。
淩霄峰上莫名吹來一陣寒風,激得王徽音打了個寒顫,她回過神來,看到地上一路蜿蜒的血色:“他,他是黎不辭?!”
她下意識起身,往偏殿的方向追了兩步,被班十七扯住了衣袖:“你去做什麼?”
“諄諄受傷了……”王徽音臉色有些白,卻還是硬著頭皮看向偏殿,“我怕,怕他傷害諄諄……”
“怕什麼。”班十七握住她的手臂,將她拉了回來,似笑非笑道,“他們是師徒,徒弟能對師父做什麼?”
不等王徽音說話,他便將她按回了石墩上:“練琴,練完這段去廚房幫我燒鍋。”
她仍是不掩憂心之色,時不時抬首朝著偏殿望去,生怕他對黎諄諄做點什麼,卻不知南宮導壓根沒準備留下。
他將黎諄諄抱進偏殿,熟門熟路的尋到床榻,一手撐住她的腰,一手叩住她的膝下,就著殿內昏暗朦朧的夕光,將她放在了榻上。
她的傷口並不算深,但刺傷她皮膚血肉的劍刃乃亡冥之劍,那上麵淬染著太多亡魂惡鬼積攢的怨氣,侵入肺腑臟器中,若是留存的時間久了,便是仙體也承受不住。
南宮導俯下身,抬指揭開染血的衣襟,視線接觸到被亡冥之劍刺傷的胸口。
那一片皮膚被劍刃紮穿,鮮紅的血肉微微向外翻著,傷口周圍縈繞著淡淡的黑霧,不知是魏離的魔氣,還是劍刃上的怨氣。
他眸色沉了沉,緩緩將手掌覆下,虛虛蓋在那片血肉模糊的傷口上。
掌心過處,黑霧消弭,便連那血淋淋的傷口也慢慢愈合平複,直至完全看不出受傷的痕跡,肌膚光滑如初。
她頸上還有一道血口子,亦是被亡冥之劍割傷,傷口細長而微,此時已是凝住了血。
南宮導將衣襟合上,又抬手覆在她頸上,將遊走在她體內的怨魔之氣儘數拔了出來,再以諦羲之力將養她的傷口。
不多時,頸上那道細長的血口子也消失不見了。
與傷口一並消失的,還有那侵入臟器肺腑的劇痛,她微微蹙著的眉頭舒展開,稍許蒼白的臉色也添了些微不可察的紅潤。
南宮導正要收回手,眸光卻不經意間掃過她頸上細長的金鏈子,在傍晚時分窗欞投進來的夕陽下,閃著細碎的流光。
他的手掌清臒而修長,餘暉籠罩,在她頸側落下淡淡灰影。指尖勾起流金般的細鏈子,溫潤的指腹摩挲兩下,摸到了金鏈子末端墜著一個小狗模樣的吊墜。
黎諄諄還將這條鏈子戴在頸上。
千年前是如此,千年後亦是如此。
好像一切都未曾變過。
南宮導眸光落在了她的眉眼上,細絨般的淺眉嵌著靜謐的光,纖長的睫羽抖著盈盈的淚,他指腹壓上去抹過淚液,兀自便笑了一下。
他遺失了千年的記憶複蘇後,竟是自己跟自己吃起了醋味。
即便他明知道她是為了完成所謂的任務,為了回到所謂的家,才會說出那句:“我更希望你活著。”
黎不辭和他本就是同一個人。
她希望黎不辭活著,與希望他活著,又有什麼不同?
不,還是有的。
若是沒有不同,他便不會氣到極致,怒到極致,忍不住親手推開她,將她扔出了無妄之海。
更不會將自己關在無妄之海裡,情緒反反複複,一度歇斯底裡。
南宮導發現,黎諄諄不喜歡他,更不在意他。
哪怕一點喜歡,一點在意都沒有。
她可以眼也不眨地欺騙他,可以置身事外猶如旁觀者看著他痛苦,看著他崩潰,看著他在折磨中掙紮自儘。
即便如此,他還是一邊期待著她回來向他懺悔,一邊又極度痛恨、厭惡著自己這般不爭氣的想法。
他明知道,縱使黎諄諄懺悔了,道歉了,那也不過是為了迷惑他罷了。
為了完成任務,她什麼都做得出來。
可就算這樣,就算他心裡清楚一切,他也仍著盼著她,念著她,為了一點可憐的尊嚴強撐著,等她回來找他。
哪怕她隻是一句欺騙,一句謊言,隻是哄哄他也好。
但黎諄諄卻沒再回來。
明明她可以為了得到張淮之的元神,與張淮之親吻,與張淮之成親,甚至為了將生米煮成熟飯,不惜喝下蕭彌送上的神仙醉。
到了他這裡,她連一句討好的話都不願說,連一件虛偽的事都不願做。
黎諄諄狡猾地看出了他的不舍。
她不用做什麼,隻站在斷崖邊,他已是控製不住膽戰心驚。
他強撐著,強撐著,當她向崖後墜落,那纖薄的身影仿佛與八年前跌下廢鋼廠高樓的黎諄諄一下重疊。
八年前,南宮導曾隨著警察趕去了廢鋼廠,他親眼目睹了她摔下去的那一霎。
她沒有看到他。
她便背對著他,隔著模糊不清的玻璃窗戶,在他眼前,像是被人扯爛了翅膀的蝴蝶,破碎地墜下。
隻在一瞬間,她已是躺在了血泊裡,蜿蜒的血迅速蔓延開,她的身體抽搐了兩下,便好像沒了動靜。
自那日,創傷後應激障礙導致他創傷性失憶,他隻記得南宮丞曾給他打過勒索電話,隻記得黎諄諄被綁架摔成了植物人,卻不記得分手後他還見過她一次。
直至南宮導千年前有關黎不辭的記憶全部複蘇,直至黎諄諄站在斷崖上向後摔去,他才恍然記起,原來她是在他眼前墜下高樓。
便是因此,南宮導才更加怫鬱。
她因八年前那一日墜樓而落下心理陰影,自此再不敢站在高的地方。如今卻為了演一出苦肉計逼他現身,不惜以身犯險往萬丈深崖下摔。
黎諄諄明知道,隻要她像是往常每一次那樣,畫圈召喚他,他便會出現保護她。
他不懂,也不知道,他到底要怎麼做,怎麼做她才能喜歡上他。
哪怕她殫精竭慮的算計中,摻雜了一絲不舍,他便甘願為此萬死而不辭。
南宮導低下眸,鬆開了指腹間沾染上他體溫的金鏈子,他站直了身子,定定看著她。
不知過了多久,他斂住眉眼,將被褥的四角掖好,正要離去,卻被什麼拉扯住。
南宮導側身望去,他微微攏住的手掌被她冰涼的掌心握住,她兩指勾纏他的食指,指腹搭在他指節的黑色儲物戒上,輕喃著:“彆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