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水龍吟(三) “我真的,很想要你的信……(2 / 2)

招魂 山梔子 10345 字 6個月前

可偏偏那手書上的字跡,的確是錢唯寅親手所寫,他應該不會錯認才是。

徐鶴雪忽而側臉,一雙眼睛盯住那漆黑的正堂,他敏銳地聽出些細微的響動,隨即快步上階,暖黃的燈影隨著他的步履鋪入正堂,倪素看見他劍刃出鞘,很快那堆雜物中間便有一人從陰影裡站起身。

他衣衫襤褸,散著頭發,胡須幾乎遮了他半張臉,整個人看起來狼狽又頹廢。

“蔣先明,我是信你才會冒險找你,可你為何要帶這些人來!”那人僵著脖子不敢動,聲音裡帶了點怒意。

“你都失蹤一年了,我忽然收到你的手書,怎會不疑心?老錢,他們都是信得過的人,你不必害怕。”

蔣先明提著衣擺跟隨倪素走進堂屋中,先將他瞧了一番,才又說道,“咱們不如說一說,你找我,到底是因為何事?”

徐鶴雪收劍入鞘,那錢唯寅才如釋重負,他看著蔣先明衣著光鮮,便打量起自己這身乞丐裝束,不由苦笑,“咱們幾個舊友當中,便隻你最風光無限。”

“你棄任而逃,是因杜琮,還是他上麵的人?”蔣先明卻也不兜圈子,徑直問道。

錢唯寅乍聽此言,他眼底立時浮出一絲驚愕,“你……知道了什麼?”

“杜琮的事你應該已經聽說了,他的賬冊在我手裡,近來,我又查了一本滿裕錢莊的暗賬。”蔣先明正愁此事該如何繼續查下去,卻不料瞌睡來了有人送枕頭,這棄任而逃的錢唯寅,竟主動找上門。

“老錢,你這些年,往杜琮手裡送了不少錢,你們這些人當中,卻隻有你被貶官。”

蔣先明這話正刺中錢唯寅的痛處,他神情灰敗,長歎一聲,“那是因為,我實在拿不出錢了。”

“你是正經科舉出身,卻為何不知自重?”蔣先明心中複雜,當年與此人交遊時,他尚是一個意氣風發,滿懷抱負之人。

“自重?我要如何自重?”錢唯寅一身臟爛衣裳,也沒有從前為官時的講究,一屁股坐在地上,“淨年,十六年前我便在泥潭裡了。”

“十六年前,杜琮,也就是杜三財奉旨從代州糧倉取軍糧運送至雍州邊關,時年,你在代州任通判。”

錢唯寅忽聽那戴帷帽的年輕男人的聲音響起,他神情一變,轉過臉看向那人。

“錢唯寅,你的泥潭,可是十六年前代州的糧倉?”

徐鶴雪隔著帷帽,盯住他。

錢唯寅沉默。

蔣先明一聽十六年前,又聽徐鶴雪提及十六年前杜琮運送糧草的事,心中便是一跳,他驚疑不定,立即道:“老錢,你要我來見你,不就是要與我說清事由麼?”

錢唯寅看著自己腳上的草鞋,他想起自己從任上出逃,想起自己這一路躲躲藏藏,喉間發澀,“是,我入泥潭,便是從十六年前的代州糧倉開始的。”

“時年,玉節將軍在邊關迎戰丹丘胡人,官家下敕令,命就近的代州開倉以充軍糧送至邊關應急,可淨年,代州無糧啊……”

“怎會無糧?”蔣先明不敢置信,“我看過以往代州的奏報,那年的代州知府明明說存糧頗豐,所以官家才會下令,命代州放糧救急。”

錢唯寅點頭,“那奏報沒有錯,存糧本是夠的,但恰逢官家壽辰將近,代州正修道宮,朝廷撥來的銀子不夠,知州擔心誤了期限,便想出了個法子——開倉賣糧,暫解燃眉之急,若不是官家突然下敕令命代州開倉取糧,我們本還有機會將此事遮掩過去。”

“朝廷的糧,你們也敢賣?!”

蔣先明又驚又怒。

“杜琮來時,已無餘糧,我們是死罪,他在路上耽擱了些時日,也是死罪,但他與我們說,有人可保我等無虞。”

“誰?”

錢唯寅搖頭,“我至今都不知道他是誰,杜琮運往雍州的糧車是空的,此事隻有我們知道,他逃過了死罪,我們也跟著逃過了死罪,因為這件事,我們從此與杜琮綁在一起,聽話的,便能升遷,不聽話的,敢上京的,都死在了路上。”

“那你如今,怎麼敢不要命地跑到雲京來?”蔣先明冷聲道。

“他們這些人中,有個爬的比我高的,占了我女兒,”錢唯寅的眼眶濕潤,蜷握手掌,“前年,她死了。”

“淨年,我不要我這條命了,我隻問你,這件事,你敢管嗎?”

敢嗎?

蔣先明一時無言,半晌才道,“你先與我走。”

倪素一直沒有說話,但她一直在聽錢唯寅與蔣先明說的話,等蔣先明帶著人駕車回去,她與徐鶴雪提燈走在路上,發覺他異常安靜。

“有錢唯寅作證,蔣禦史為何猶豫?”

倪素打破兩人間的靜謐。

徐鶴雪回神,“即便蔣先明敢上奏,此事官家也極有可能不予理會,甚至,還可能將他治罪。”

“為什……”倪素的話音戛然而止,她忽然領悟,代州糧倉裡的糧被倒賣後,所有的錢都用在給官家修代州道宮,代州的糧倉綁死了那十幾名官員,他們無人敢提此事,正是因為他們都很清楚此事的根源在何處。

重提代州糧倉,無異於是狀告君父。

蔣先明敢提,官家敢認嗎?

“那你的事,豈不是……”倪素心中的滋味難言。

若連蔣先明都不敢,這天底下,還有誰敢?

徐鶴雪沒有說話,時至今日,他終於厘清了糧草案的真相,十幾個官員的默不作聲,使得三萬靖安軍糧草儘絕,不得已忍饑上陣。

“將軍,哎呀小進士!你就聽我的,快把這半塊胡餅吃了!你的都分給底下人了,你自己可如何是好?”

記憶裡,有人將半塊放了很久的,硬邦邦的胡餅塞到他手裡。

“你這很難吃啊薛懷,”

他將胡餅扔回他懷裡,“我隻吃雍州城裡龐家鋪子的胡餅。”

“得了吧將軍,你彆以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讓我吃。”薛懷說著這樣的話,笑得很爽朗。

那半塊胡餅,最後被他掰成兩半。

徐鶴雪已經不記得那塊胡餅是什麼味道,他隻記得,真的很難吃。

忍饑上陣其實並非是致使靖安軍被屠戮於牧神山的真相,徐鶴雪以戰養戰,用胡人的糧養活自己的將士,隻最初艱難些,之後越是在胡人的地界,軍中便越是不必忍饑挨餓。

但,徐鶴雪以為,糧草案背後,杜琮之上的人,絕與這施加在他與靖安軍身上的叛國重罪脫不開乾係。

“徐子淩。”

忽的,徐鶴雪聽見身邊人喚,他抬起眼睛,見倪素停步,那雙眼睛認真地審視著他,他隻覺衣冠在身,而某些東西,卻已無處藏。

“你生前,你的老師期望你做的官,是文官,而你說辜負他,是指,你做了雍州的武官?”

若非如此,倪素想不通,他還能因為什麼如此憎恨杜琮,而那十幾名官員隱瞞下來的糧草案,又與他能有什麼樣的乾係。

徐鶴雪曾經不知該如何與她提及自己的身份,但從蔣先明這件事起,他對倪素,已不再避諱。

她是個聰敏的女子,聽見今夜的事由,又怎會想不到這一層?

再之後,她便會知道,他並不隻是一個武官,還是錢唯寅口中的玉節將軍。

夜風吹拂徐鶴雪的衣袂,他瑩白的影子與她昏黑的影子在燈火之間涇渭分明,“你會相信我嗎?”

“相信你什麼?”

“我……”

徐鶴雪喉結微動,世人再多詆毀,再多誤解,他其實都不入心,可唯獨眼前的倪素,令他心中生憂,生妄。

他說:“倪素,我真的,很想要你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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