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 玉燭新(四) “你告訴我,為什麼你沒……(1 / 2)

招魂 山梔子 12501 字 6個月前

一座皇城主宰天下興亡, 而皇城的修建曆來暗藏道法,作為鬼魅,徐鶴雪並不能輕易踏足此地。

即便是跟隨倪素這個招魂者, 他也僅能化為她袖間門淡霧, 而不能凝聚身形。

今年冬天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冷, 領著倪素往太醫局去的年輕宦官一路上都躬著身,恨不能將頸子和手都藏到冬衣裡去,風雪大得這一路就撲了人滿頭滿肩。

到了太醫局,宦官伸出凍紅的手掀開門簾,裡麵炭火盆燒得不夠, 也沒多暖, 醫正們沒幾個坐著的,都站著走來走去,寫病案, 琢磨方子。

“隻這麼些炭如何管事?”有個胡須花白的老醫官正在裡頭抱怨。

“秦老,今年雪災重,冷得厲害,宮裡各處都不夠用, 咱們這兒能分到這些,就已經很不錯了。”

正與局生一塊兒說話的風科教授聽見這聲兒, 就回頭說了句。

“各位大人。”

年輕宦官此時帶著倪素進門, 他搓了搓手, 見屋中所有人都朝他這處看來,便揚起笑臉,說,“大人們,奴婢奉了官家旨意, 送這位小娘子來太醫局向各位討教。”

諸般莫測的視線又落至他身後那名女子的身上。

官家的口諭,他們昨兒就已經知曉了。

但堂內一時寂靜,竟無人出聲,倪素卻也不覺無措,她上前兩步,朝堂中諸位身著官服的醫官們作揖,“小女倪素,見過諸位大人。”

宦官帶著笑匆匆退了出去,門簾垂下,擋住外頭的風雪,一名醫正放下手中的書卷,走上前,“聽聞倪小娘子在雍州救治軍民,如今得黃相公題字,想來你的醫館應該忙得不可開交才是,怎麼卻要到太醫局來?”

“杏林之道無窮儘,小女年紀輕,尚有不能及,幸得官家恩典,許我入太醫局向大人們討教,若能得諸位指點,倪素必受用一生。”

她言辭謙卑,而禮數周全,那醫正點了點頭,又問她,“不知倪小娘子想跟著哪位大人?”

“聽聞秦老醫官常為後宮貴人診病,倪素此生並不期大的建樹,唯有女科一個誌向。”

此話一出,眾人立時看向那位在旁靜坐的老醫官。

秦老醫官麵上沒有什麼神情變化,隻用一種清淡的目光盯著倪素瞧,而那位風科教授卻撇下自己的局生們,審視起倪素,“小娘子,你一來,就想跟著秦老?”

他的語氣實在有些不自知的輕蔑。

“何止產科,秦老精通藥學,又善針灸,你可知我們這兒的局生,有多少是想跟著秦老的?”

“女科非隻產科,”

倪素看向他,“但大人既這麼說,便證明我所想沒有錯,我既是來求指點,又何必畏首畏尾,這於我而言,本是難得的機會。”

風科教授愣了一下,他卻是沒有料到此女子竟還有些鋒芒。

“我要去朝雲殿為娘娘請脈。”

秦老醫官忽然開口,他慢吞吞地站起身,複又看向倪素,“你要隨我去麼?”

倪素怔了一下,隨即道:“去。”

秦老醫官卻是一頓,他接過一旁局生遞來的拐杖,又將她上下打量一番,神色有些怪,卻什麼也沒說,裹上披風,便朝外麵去了。

倪素跟著走出去,宮人們才清掃不久的地麵又覆了層薄雪,樹上結著冰淩,地上有些地方很濕潤,凝了薄冰,風雪又大,倪素見秦老醫官佝僂著身子,拄拐走得很慢,她便快步上前扶住他的手臂。

秦老醫官轉過臉,看她的兜帽被風吹得滑下去,鬢發粘著雪粒子,她一身衫裙素淨極了,“聽說,你要為倪公子守節三年?”

“是。”

倪素頷首。

“女兒家的三年,可不短啊。”

秦老醫官一邊朝前走,一邊說,“既如此,你還敢跟我去朝雲殿?”

他常為貴妃請脈,近來更勤,娘娘有意指婚的事,他也知道一些,這個女子敢以守節而駁娘娘的臉麵,卻還敢隨他去朝雲殿。

“官家隻許我太醫局行走,我並無開方用藥之權,我隻是跟著您,並沒有什麼好怕的。”

“回去吧。”

秦老醫官對她說道,“我沒真要你跟我去。”

“我若回去,”

倪素停下來,“秦老可還願教導於我?”

秦老醫官也停下來,這天寒地凍,他腿腳都是僵冷的,他瞧著這個女子,“有官家的旨意在,你又有好學之心,能教,我自然會教。”

倪素未料他會如此果斷地應下,她還有些沒反應過來,秦老醫官見她這樣,不由笑了笑,“無論是這宮裡,還是外頭,女子行醫總歸是比男子不易,你如今已然靠你自己的本事立足雲京,卻還如此謙卑好學,這已然十分難得。”

“有些人不是不承認你的醫術,而是承認了你的醫術,便下了他們自己的臉麵,”秦老醫官一邊走,一邊對她說,“所以有些人,有些話,你都不必在意。”

“是。”

倪素垂下眼簾,“多謝秦老。”

“你還真要去?”

秦老醫官見她沒有要回去的意思。

“嗯。”

倪素點頭。

她在太醫局也接觸不到被幽禁的嘉王夫婦,既有見貴妃的機會,她也並不想錯過。

朝雲殿裡暖和極了,秦老醫官在內殿裡坐了一會兒,身上的雪粒子就融成了濕潤的水痕,貴妃在簾內盯著站在秦老醫官身後的那名年輕女子,頗為意外,“倪小娘子,我以為,你應該是不會再出現在我麵前的。”

“娘娘,她如今在太醫局,是跟著下官的。”秦老醫官號過脈,便拄拐起身,恭謹地說道。

“你先去吧。”

貴妃卻隻瞥他一眼,淡聲道。

秦老醫官不能再多說,轉身經過倪素身旁時,不由關切地瞧了她一眼。

“為人守節?”

貴妃支起身,由身邊的宮娥扶著從簾內出來,她烏發雲鬢,戴珍珠花冠,雖已有三十歲,容色卻依舊豔麗,“倪素,你可知你錯過了多好的一樁親事。”

她好似惋歎。

“民女與倪公子在雍州定親,他為國而死,我這個活著的人,理應為他做些什麼,”倪素垂首,“多謝娘娘好意。”

貴妃瞧著她這副看似柔順的模樣,麵上陰晴不定,“隻怕躲過今朝,未必躲得過來日。”

倪素聞言,抬起頭來,“娘娘,民女不躲。”

貴妃一怔。

“民女今日敢來朝雲殿見娘娘,並不為與娘娘結怨,此前民女已經說過,誰有罪,誰伏法,民女萬不敢輕視娘娘,”

她看著貴妃,“民女願為娘娘的父親治癲病,以求得娘娘的寬恕。”

貴妃實在始料未及,她不敢置信地上前幾步,盯住眼前這個女子,“你可知你在說些什麼?你為我父治癲病?”

她冷笑,“難不成我糊塗了?你憑何以為我會信你?”

“倪素一介孤女,今無所依,”

倪素平靜地說道,“但民女亦想好好地活下去,倪家有一門金針刺穴的絕學,民女兒時為父熏陶,亦有所成,今日所言,句句為真,懇請娘娘,給民女這個機會。”

這是示弱,亦是討好。

是一個無所依靠的孤女,在向高高在上的貴人求得一個安安穩穩活下去的機會。

貴妃一言不發,她冷漠地審視此女。

她可以躲得過這一樁婚事,卻並不一定還能躲得過接下去的任何事,她這般模樣,的確像是一個走投無路的人。

而太醫局至今無人真正治好吳岱的癲病,這一直是貴妃心中的一塊心病。

“娘娘,您難道就不想親耳從您父親口中知道事情的原委?”倪素忽然又開口,打斷貴妃心裡的揣度,“民女無可依從,唯願得娘娘寬恕。”

倪素離開朝雲殿,才走回太醫局,還沒有去掀那厚重的門簾,便聽見裡頭有道聲音浸著寒氣,“嘉王殿下不肯用飯,絕食兩日,如今又染了風寒,我便是想用藥,也得他肯喝才是啊……”

倪素倏爾收回手。

“嘉王妃不是與嘉王感情甚篤麼?讓她勸勸吧……”

“嘉王妃也病著,都沒幾個清醒的時候,如何能勸?聽說昨日官家才遣人訊問嘉王,今兒他就神情恍惚,話也說不出了。”

倪素靜靜地聽了一會兒,才掀簾進去,多少目光落來,她全然不在意,隻走到秦老醫官麵前,作揖,“秦老。”

秦老醫官見她好好的,似乎也沒受什麼罪,便笑著說,“你來了,便相當於咱們太醫局的局生,做局生可不容易,你知道嗎?”

“知道。”

倪素說。

秦老醫官點點頭,“好,跟我過來,我好好問問你,看你都學的什麼。”

倪素在太醫局待到黃昏,方才出宮。

一直依附於她衣袖的淡霧終於凝聚成一個人淡薄的身形,隻有她能看得見。

“娘娘應該會讓我去給她父親治癲病。”

倪素攏著披風,一邊踩著薄雪往前走,一邊與他說,“我真想一針要了他的命。”

“你的手,是用來救人的。”

徐鶴雪與她並肩。

淺薄的日光裹在寒霧裡,倪素抬起頭看他,“我也不是什麼人都救。”

但她不能殺吳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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