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局(1 / 2)

話說,翁同龢上景山轉悠,一不小心撞見文廷式的魔鬼訓練現場,就像後世班主任體罰小學生被家長當場撞破,場麵一度十分尷尬。

翁同龢像護著什麼易碎的寶貝似的,小心翼翼地把載湉從樹上扶下來,然後就開始黑鍋一口一口地往文廷式頭上扣:“目無尊卑,不分上下,膽大包天肆意妄為!”

三年了,每次都是這幾句話,就差一句“老夫怎麼就點了你這麼個家夥做榜眼”了,侍衛和太監們同時在心底吐槽。

然後翁同龢就真的捶胸頓足,指著文廷式的鼻子大罵:“老夫怎麼就點了你這麼個家夥做榜眼啊!”

……

場麵一陣安靜,眾人竭力忍笑。

然而載湉畢竟不是後世的小學生。

在早熟的滿族人中,虛歲剛滿二十的皇帝,已經是不折不扣的成年人了。三年持續不斷的學習,讓他身上浮躁衝動的氣質消退不少。原本柳條一樣瘦弱稚嫩的身板隨著青春期的到來,也開始不斷發育生長,逐漸顯露出青年男子的挺拔與穩重。

他僅僅是拍了拍沾灰的袍子,負手而立,平靜地問:“翁師傅忽然過來,可有什麼要事?”

翁同龢猛然意識到自己冒昧了。皇帝已經長大成人,他有權力選擇學什麼、跟誰學,自己隻能提供建議,不能再替他做主了。

翁同龢不由泛起一絲“兒子長大往外飛了”的酸楚。好在文廷式十分謙虛地拱手道:“翁先生教訓得是,學生魯莽了。日後行事,一定以皇上安危為重。”

翁同龢是己亥科主考,那一科中榜的進士理論上都該稱他為“座師”。即便如今兩人地位相近,文廷式仍舊自稱學生,無疑是給足了他麵子。

翁同龢臉色轉好,正色道:“臣剛剛接到廣州、上海、天津等多地來訊,奕劻的罪行被揭露出來,民情激憤,已成勢不可擋之態。”

“好!”載湉忍不住握拳叫道。

慶親王奕劻這個王八蛋!請原諒他這麼稱呼自家長輩,實在是因為這家夥又蠢又壞。

清朝的總理各國事物衙門,類似於後世的外交部,身為總理大臣(外交部部長)的奕劻,在過去的幾年裡利用職務之便,勾結英商走私煙土(鴉片),獲利無數。

後來他們的走私船在海上遭遇風暴,不得不向一艘過路的意大利船隻請求幫助。意大利人撞破了奕劻和英國人的py交易,拿住這個把柄威脅他,要求租借浙江的三門灣作為海軍基地。

奕劻為了保住自己的帽子和銀子,竟然拿祖宗疆土作為籌碼跟洋人交換,在給太後和皇帝的奏折中故意誇大意軍的實力,說什麼意大利是世界一流海軍強國,“若是地中海一戰,不列顛(英國)亦非其對手”。

載湉看到這份折子的時候,險些把養心殿的禦案都掀了——拜托!人家英國是大西洋的國家,在意大利家門口的地中海裡“一戰”,英國當然不是對手!你是在侮辱朕的智商嗎?!

要是把船都鑿沉了打,或者把船都開到陸地上打,英國還不是大清的對手呢!拿這樣根本不可能發生的場景,來估計一個國家的軍事實力,有意義嗎?

可是坐在頤和園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太後,就真的信了奕劻的鬼話,以為意大利多麼多麼厲害——兩次鴉片戰爭,清朝都被英國打得呱呱叫,這個意大利居然比英國還厲害,這不是分分鐘踏平中國的節奏嗎?惹不起惹不起。

太後下旨讓奕劻“小心周旋,力圖避免戰禍”。於是以奕劻為首的總理衙門,堅決貫徹落實太後的旨意,險些在談判桌上將整個三門灣拱手相讓。

載湉忍無可忍,終於在《申報》上掀了奕劻的老底。僅僅兩天時間,此起彼伏的抗議活動就蔓延全國各大城市,“慶親王”三個字一下變得比臭雞蛋還臭,全國百姓都恨不得踩兩腳、還要吐口唾沫的那種。

然而意大利人不會因為奕劻壞了名聲就打道回府,隻要能讓清廷在不平等條約上簽字,他們才不介意是嶽飛簽的,還是秦檜簽的。

載湉匆匆下了景山,一頭紮進景仁宮找愛妃商量對策。

景仁宮裡靜悄悄的,若桐犯了春困,正在芭蕉樹下支起的竹榻上,合衣臥著打盹兒。載湉走過去,卻見她枕邊還散落著一冊翻開的文件,正是鄭觀應提出的,華北電訊公司在黑龍江、遼寧一帶鋪設通訊電纜的策劃書。

載湉不由微微地歎了口氣,放輕了腳步。

若桐做這些事,是完全沒有回報的。這個時代,狀元做生意已經是驚世駭俗的大新聞了,要是換成宮妃出麵經營企業,估計明天禮部尚書就得拿褲腰帶把自己吊死在金鑾殿上。

所以在鄭觀應這些非核心的帝黨成員看來,這些英明神武的決策都是載湉一個人做出的,養心殿的大小政務和企業的大小事務也是載湉一個人處理的。在這種高強度的工作下,他甚至還有精力學完了一整套西方文化。

這到底是什麼神仙皇帝啊?康熙附體,乾隆重生也不過如此吧?跟定了跟定了。

兩個人的功勞歸在了他一個人頭上——帝黨的迅速擴張,就是這麼來的。

載湉拿掉她手邊的策劃書,抽走那個不怎麼舒服的竹編涼枕,代以繡花軟枕,並且輕輕地在她背上拍了幾下,使她睡得更熟。

一夢沉酣。若桐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月上中天了。她不禁扶額叫道:“天呐。”猛地坐起來就要喚人去拿未看完的折子,結果卻見那小山一樣高的請安折子已經被人抱了出來,每一本都夾著批示的條子,整整齊齊地碼在案幾上。

載湉蓋上最後一個璽印,得意洋洋地衝她挑眉:“怎麼樣,偷懶三年,朕一目十行的功夫還沒落下吧?”

“呼。”若桐鬆了口氣,過去挨著他坐下:“您什麼時候回來的,今兒怎麼這麼早?”

“演講的事兒被翁師傅發現了,文先生挨了罵,就隻好回來了。”載湉將她攬在懷裡,掰了個橘子加以投喂,“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想先聽哪個?”

若桐久臥剛起,還有些睡意綿綿,把頭枕在他肩上隨口道:“好的。”

“嗯?你竟不知這個問題是個陷阱嗎,先聽好的,就會被壞消息反轉。”

“那又如何?壞消息反正都發生了,還不如先讓自己高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