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過年的,待在家裡也沒事。
餘渝眨了眨眼,“有票?”
作為著名旅遊省會城市,清江市這大半個月都在為烹飪大賽造勢,熱度非常高。
它選的時間段剛剛好:
過完年了,假期又沒結束,正不知乾什麼呢,不如去看比賽。
評委分廖初這種專業評委和普通評委。
專業評委自不必說,都是主辦方主動邀請。
而普通評委,老少皆宜,需要經過一係列的報名、抽簽流程。
聽說已經有近萬人報名,而名額卻隻有一百個。
廖初揚了揚眉毛,眼底泛起一點罕見的小得意,“評委特權。”
有家屬和親友名額。
餘渝“憤怒”地揮舞了下筷子年糕,“可惡的特權階級!”
他喜歡!
兩人在沙發裡笑作一團。
稍後,廖初向餘渝和剛起床的果果展示了本年度最後一道大殺器:
佛跳牆。
食材是早早就準備好的,該泡發的也都泡發了。
鮑魚、海參、魚唇、蹄筋、花菇、瑤柱等等,上午就要開始忙活,曆經數個小時,才能在晚間得到一罐醇正味美的佛跳牆。
餘渝看了看配料,心道這麼些好東西,就是煮皮帶也好吃啊!
好像約好了似的,廖初剛把砂煲放到火上,黃烈和柳溪先後來了消息。
內容不能說很像,隻能說一模一樣:
“年夜飯吃什麼?”
廖初默默地拍了張砂煲的照片發過去,言簡意賅:
“佛跳牆。”
相對於柳溪的三個驚歎號,黃烈顯然更為真情流露一點。
“日!”
廖初自動將其翻譯為對晴天的渴望。
幾分鐘後,黃烈的語音飛過來:
“初三我們去蹭飯,就要佛跳牆,那傻子學人家喝酒,胃疼了一整天……”
廖初挑了挑眉毛。
呦嗬,出息了,還學會喝酒了?
稍後,廖初忍笑和餘渝分享了柳溪慘無人道的抱怨:
“媽的,人怎麼這麼多!沙灘上擠得跟下餃子似的……VIP?全他媽是VIP!
等飯動輒半個小時起,頭一道菜都光盤了,下一道還遙遙無期,我們倩倩都餓瘦了二兩!”
餘渝笑得在沙發裡打滾。
笑完之後,他又想起來一件事,“對了,之前祈安導演拍的那個紀錄片不是要上映了?”
廖初點頭,“正月初五開始。”
都挺集中的。
那套片子最終被定名為《百味》,還真就讓祈安搞到了央視播放,線上同步上映。
春節前後最火的那兩天肯定沒戲了,得留給春晚和央視自己的晚會。
為了保住黃金檔的時間段,隻好放到初五。
也非常不錯了。
據說一共十集,廖記餐館的素材還是被壓縮到了一集,但時長從45分鐘延長到了一小時。
成品已經剪出來五集,每周五晚上八點播出,剩下的邊拍邊播。
果果是不懂什麼節目效果的,隻是隱約意識到是好消息,於是自告奮勇要給大家表演節目。
廖初和餘渝給予熱烈的掌聲,然後麵色古怪的欣賞了一首殘破的《二泉映月》。
大年三十聽《二泉映月》,嗯,挺好的。
稍後廖初去看佛跳牆,餘渝就帶著果果玩。
“過年”兩個字,幾乎就是墮落的代名詞。
兩人畫了畫,看了動畫片,順便還學了幾個中英文單詞,最後整齊地在沙發上挺屍。
玩也是需要體力的。
餘渝就覺得自己的後腰好像壓到了什麼。
反手一摸,遙控器。
打開之後,第一個跳出來的電視台正在放一部家庭輕喜劇。
小成本製作,效果卻很好,算是今年的黑馬了。
這段正好講到主角兩口子生了小孩兒,雙職工的處境逼著他們請了阿姨,然後鬨出一係列笑話。
餘渝正要笑,卻聽果果突然來了句,“不要阿姨!”
餘渝一怔,立刻聯想起幾天前自己外出時,小姑娘在電話裡哭泣的場景。
說起來,果果似乎對“阿姨”這一職業有著出乎意料的抵觸。
有問題。
兒童看似無理的舉動背後,往往有跡可循。
更何況,她不是那種會胡亂發脾氣的小朋友。
餘渝翻身坐起來,看著果果的眼睛問道:
“果果,可不可以告訴我,為什麼這麼不喜歡阿姨呢?”
小姑娘一改方才的喜悅,用力抿了抿嘴唇,眼底漸漸泛起水光。
她搖了搖頭。
餘渝歎了口氣,“不想說嗎?”
果果沒說話。
“那好吧,”餘渝摸了摸她的小辮子,耐心道,“等你什麼時候想說了,再偷偷告訴我或者舅舅好不好?”
果果看了他一眼,眼中水光更盛。
“果果不是壞小孩。”
她很小聲地說,有點擔心,還有點委屈。
餘渝一顆心都揪起來了。
他把小姑娘抱在懷裡,輕輕拍打著,“嗯,我知道,我們果果是很好的小朋友。”
果果抓著他的胳膊,細聲細氣地抽噎幾聲,再次重複,“果果不是壞小孩……”
“怎麼了?”
聽見動靜的廖初走出來。
餘渝回頭,衝他做了個嘴型:
“阿姨~”
廖初捏了捏眉心,從沙發後麵親了親果果的發心,“好,不要阿姨。”
“不要阿姨!”小姑娘忽然哭起來,“會被丟掉的!”
餘渝一愣,“不會呀,舅舅這麼愛果果……”
話音未落,卻見小姑娘哭得更厲害了。
她幾乎是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嗚嗚,以前,以前媽媽也是這麼說的,然後她不舒服,就找阿姨……後來,後來她就插了好多管子,不動了……我不要舅舅也去天上,我不想當沒有人要的小孩!”
在她的心裡,阿姨這個詞儼然已經跟死亡畫上等號。
隻要找阿姨照顧自己,那麼媽媽和舅舅就會死掉!
餘渝和廖初都愣了。
這些細節,他們真的不知道。
餘渝自不必說。
就連廖初,接到醫院的電話趕到時,姐姐已經躺在了冰冷的停屍房。
生老病死對醫院的人而言,不過日常,他們對此早已麻木。
或許曾有人注意到徘徊在病房外的小小身影,也或者沒有。
但無論如何,對他們來說,這對母女也不過是匆匆過客。
甚至連過客都算不上。
至於派出所的人,他們到達時,一切也都結束了。
他們能做的,隻有給死者家屬打電話,順便領走那個無家可歸的小可憐……
沒人知道,在過去的幾個小時裡,那個死死摟著破舊玩偶的幼童,是如何度過的。
廖初一顆心都快碎了。
他把果果抱在懷裡,反複說著對不起。
小姑娘死死摟住他的脖子,哭到打嗝。
“舅舅,舅舅不會扔下果果的,對不對?”
我們拉過勾的。
廖初蹭了蹭她濕漉漉的小臉兒,“對,舅舅會陪著果果的。”
小姑娘痛痛快快哭了一場,然後就陷入睡眠。
餘渝歎了口氣,“也算不幸中的萬幸……”
如果不趁年幼打開心結,以後勢必要成為孩子心中難以抹去的陰影。
廖初看著睡夢中仍會流淚的果果,聲音沙啞,“我不是個好舅舅。”
“你是,”餘渝認真道,“你是個很好的舅舅。”
換做任何一個人,也絕不會做的比他更好。
但廖初還是有些自責。
自責沒有早發現,自責那些年的力量不夠,不能及時找到姐姐……
稍後兩人退出房間時,氣氛就有點沉悶。
餘渝拍著他的肩膀,想安慰卻無從說起。
感同身受其實並不存在。
因為你永遠都不會真正變成另一個人,自然,也無法完全體會對方的心情。
他張了張嘴,“要不要,抱一下?”
人在難過的時候,如果有個擁抱,會好很多。
廖初抬頭,沉默地望過來。
餘渝忽然有點無措,張開的胳膊也慢慢往下落,“那個,不……”
話音未落,對方的身體就覆了過來。
廖初的骨架比餘渝大一圈,他覺得自己仿佛被嵌進對方的胸膛。
餘渝微微揚起頭,下巴擱在廖初肩膀上,“沒事了,沒事了……”
他抬起手,一遍遍撫過對方的脊背,像安慰一個縮在角落獨自傷心的孩子。
好在陰霾過後總是晴天。
等到傍晚,甥舅倆就決定拋開沉重的過去。
餘渝跟著鬆了口氣。
他們真的是很勇敢的人。
傍晚時分,廚房裡的香氣已經濃到化不開。
餘渝和果果像往常一樣趴在沙發背上,努力試圖分辨裡麵的食材,但都以失敗而告終。
中餐的絕妙之處就在於,它可以將原本看似完全不搭界的食材混合到一起,曆經煎炒烹炸,最終凝聚成全新的美味。
盛有無數種頂級食材的砂煲發出細密的咕嘟聲。
細小的氣泡在砂煲底部成型,然後隨著熱流上升,在塞滿食材的湯汁表麵炸裂開來。
“咕嘟~”
“咕嘟~”
蓋子都被頂得一跳一跳的。
果果中午哭了一場,現在眼睛還微微有點腫。
但小姑娘的心已然完全從過去的陰暗中走了出來。
她睜大了圓溜溜的眼睛,小口吞咽著口水,低頭戳戳自己圓滾滾的肚皮,“餓了。”
餘渝失笑,也輕輕在她的小肚皮上戳了戳,“哦呦,咱們果果都餓瘦啦。”
果果怕癢,一被戳,就像小刺蝟一樣,猛地蜷縮起來。
餘渝彎腰去咯吱她,小姑娘嘻嘻哈哈在沙發裡滾作一團。
按照傳統,除夕是要守歲的。
但這項傳統對現代年輕人來說,幾乎沒什麼威懾力。
他們要麼乾脆提早睡下,要麼就跑到外麵去跨年。
即便在家的,大多也是聯網打遊戲。
倒也有不少被家長抓過來看春晚。
可幾分鐘之後,就被過於花團錦簇的舞美和燈光刺瞎眼:
這踏馬什麼玩意兒?!
等了一年,就給我看這個?
我去追個網劇不香嗎?
對此,餘渝和廖初也有同感。
倒是果果,竟然適應良好。
據餘老師講解,兒童本就傾向於色彩豔麗的畫麵,至於內容,那壓根兒不是他們關心的重點。
好在一盅壓軸大菜很好地撫慰了他們飽受摧殘的身心。
做了幾個小時飯,屋裡水汽過重,廖初就開了會兒窗子通風。
和沁涼的空氣一起傳進來的,還有不知誰家激烈的吐槽:
“臥槽,誰家做飯這麼香!做個人吧!”
廖初整個人都懵了。
做飯好吃,是我的錯嘍?
他那張臉上鮮有這樣生動的表情,餘渝飛快地掏出手機拍了張,又吭哧吭哧笑起來。
既然有“催佛跳牆”的名號,這道菜的美味自不必說。
在它麵前,好像一切形容都顯得蒼白無力。
一口湯,一塊渣,都是精華。
餘渝搜腸刮肚想了半天,隻憋出來一個字:
“鮮!”
老祖宗的智慧在此刻顯露無疑。
簡簡單單的一個字,終於能將心中感受吐露一二。
甚至就連裡麵最平凡不過的鵪鶉蛋,也搖身一變,成了食物鏈頂層。
被人吃的頂層。
彆的菜倒也罷了,唯獨這道佛跳牆,當真是刀架在脖子上,也要先吃完了再說。
廖初對於分量的把握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三人每人分吃兩小碗,砂煲剛好見底。
這個春節實在圓滿,竟叫他難得起了壞心眼。
幾張近距離大特寫發出去之後,廖記餐館的talk官方賬號評論區就炸了鍋。
眾網友紛紛表示:
做個人吧!
還有許多悲催的,被抓去加班的社畜們,不得不一邊吃著泡麵,一邊看著視頻和照片,流下了心酸的口水。
“護法群”和朋友圈早已被狂轟濫炸,廖初選擇直接屏蔽。
餘老師表示歎為觀止:
沒想到你是這樣的廖先生。
等過了十一點,果果早已和許多撐不住的人一樣,睡得死去活來,夢裡不知多少艾莎女王來了又去。
但也還有不少勇士堅持著,試圖用自己的恒心和毅力,許一個來年。
外麵已經陸陸續續響起電子鞭炮聲。
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市政大樓廣場那一帶的煙火也亮起來了。
那是市內唯一允許放煙花的地點,在禁放令的對比下,更顯得彌足珍貴。
今天是大年三十,連冷風都收斂,吹到臉上,隱隱帶了點溫柔。
臘月的晚風其實是很孤獨的東西。
它曾在過去無數個歲月呼嘯著刮過山川河流,目睹滄海桑田卻無能為力,隻好在空曠的虛空中發出悲鳴。
但即便如此,它仍不吝嗇在特殊的節日,奉上自己獨有的溫柔。
廖初和餘渝肩並肩坐在陽台上看煙花,斑斕的色彩儘收眼底。
夜色濃鬱,世界很大,但孤獨已然遠去。
當十二點的鐘聲響起,他們看向彼此:
“新年快樂。”
真是再好不過的一年。
在過去的人生中,他們曾無數次幻想類似的場景:
星空,煙火,心意……
此時此刻,一切成真。
客廳裡的春晚還在竭力收尾,過分飽和的色彩和舞台搭配看上去亂做一團,甚至有些刺眼。
現在已經很少有人真心期盼春晚節目了。
但作為銘刻在血脈中的某種儀式感,好多人還是會像廖初這樣,到點就把電視機打開,然後在年複一年的嘈雜背景音樂中,做著其他真正喜歡的事。
廖初的腦海中忽然走馬燈一般浮現出許多記憶的碎片。
好多他都以為已經忘記了,然後愣是把自己活成沒有根的野草。
可現在,卻像被一陣颶風卷起,硬生生從滿是塵土的地表拔了起來,鋪天蓋地。
他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啊,我也是有過去的。
兒時在福利院時,還沒有什麼見鬼的禁放令。
孩子們會三三兩兩跑出去,在街上煙花燃放後的殘骸中翻撿,如果運氣夠好,還能從裡麵扒拉出幾隻沒被點燃的漏網之魚。
那些細小的,包裹著紫紅色紙皮的鞭炮,空氣中浮動著的冷冽的火/藥味,就是他關於新年的唯一一點寒酸的記憶。
後來長大了,手頭寬裕了,那些熱鬨卻漸行漸遠。
“阿初,這個世界很美,你應該多笑一笑。”
姐姐曾許多次這樣告訴他。
當時他隻覺得荒謬。
可現在看來,他確實錯過了很多。
但沒關係,他還有漫長的人生,以後會慢慢補齊的。
廖初緩緩吐出一口氣,看著那些白色的水霧在冷風中潰不成軍,忽然有些釋然了。
覺察到身邊的視線,他側過臉去,見餘渝滿麵擔憂。
餘渝能感覺到身邊人的情緒波動,也直覺不便詢問。
唯一能做的,似乎隻剩下擔憂。
廖初衝他笑了下。
很舒展的笑。
過去的,確實已經過去了。
分明沒有一個字,但餘渝竟也跟著放鬆下來。
沒事就好。
放在欄杆上的指尖不知什麼時候碰在一起。
先是一僵,然後本能地蜷縮了下。
骨節分明的一隻輕輕動了動,又稍顯落寞地下墜。
而下一秒,另一隻手忽然往這邊挪了挪,指尖碰觸的瞬間,時光凝滯。
廖初抬頭,發現對方也在看著自己,碰在一起的指尖蹭了蹭,微微用力,抓緊了。
像抓住洪荒宇宙裡唯一一根稻草。
然後,他們在夜空下接吻,漫天繁星和煙火都是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