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庭這會兒正在回家的路上。
霍國安拿著手電筒跟他並肩而行,兩人邊走邊說著話。
“怎麼這麼晚想著去領個結婚證啊,這玩意之前革委會從市裡領了一些回來,就一直在那抽屜裡擱著,都沒人過來辦,算起來幺爹算是第一個了。”霍國安扭頭看眼霍庭,又說,“就這一張紙能有個什麼用啊?現在市裡時興領個這?”
霍庭目視前方,麵上神色淡淡的,說:“就是有這麼個證明。”
霍國安作為公社乾部,是知道有這個政策的,他就是不太能夠理解,“昭昭都恁大了,還要這個來證明結了婚?”
霍庭嗯了聲,道:“這也算是讓組織上做了個見證,承認婚姻關係,安個心吧。”
“這倒也是,”霍國安說,“幺爹還是想得周到,之前鎮上給我們開會,管結婚證的那個龔主任好像是說過這麼個意思,說是組織上認可的婚姻比較有保障,還有那個什麼離婚手續也得經過組織上的批準,不能跟舊社會似的說休妻就趕媳婦走,就是剛才那鄧老蔫還搞以前那一套呢。”
霍國安就是順嘴這麼一說,又從這個話題談到今天鄧老蔫家的糟心事來了。
“今天鄧老蔫不就是打算趕他婆娘回娘家,說不要了,恁大的年紀說出來也不嫌難看,真趕回去了就他那人屁事都不會,還能過得下去?前二十年靠老子靠靠娘,這後二十年啥事都是他那婆娘撐著,半點情分也沒有。”
“那婆娘真要是被趕回去那也夠嗆,這麼大年紀,娘家老頭老娘早都不在了,兄嫂倒是有,誰樂意多張嘴,這就是逼她去死,一家子都是拎不清的玩意,鬨事之前也不想想後果,多大碗吃多少飯,心裡半點數也沒有。”
“好在這人拎不清歸拎不清,但是不中用的很,如今嚇唬幾句再也能聽進去能認罰了,他們那糟心兒子鄧培林回來,這最大的矛盾就沒了,也能過下去。”
霍國安將這對奇葩夫妻數落了一通,稍稍發泄了一下心中的煩悶,見霍庭一直沒吭聲,他也不好再一直繼續逮著這倆人說下去,又繞回來,繼續之前的話題。
“這結婚證對婦女也算是個保證,好些婦女就是怕被趕回去,觀念還沒有轉變過來,明天我讓誌遠他媽(霍國安媳婦趙桂蘭)去給大家夥做做動員,講講其中的區彆,老說什麼婦女能頂半邊天,唉,真讓她們自己意識到都不容易。”
“嗯。”
“還是幺爹對媳婦想得周到。”霍國安感慨道,說著眼睛再次看向霍庭,今天的霍庭有些奇怪,他頻頻走神心不在焉的,這在以往霍國安跟他的相處情況中是從未有過的,尤其是涉及到工作上的村中事務的時候,他總能認真對待。
現在霍庭依舊沒說話,隻下垂搭在腿邊的手按了按褲子口袋。
他褲兜裡麵有兩張一模一樣的紙,薄薄的,頂端畫著紅旗,上麵的五角星金光燦燦,四周鮮花朵朵,有“互助互愛”的暗紋印花,還寫著他跟沈華濃的名字,由竟市林葉鎮紅星公社革命委員會蓋章見證,是具有法律意義的結婚證。
從現在起,他們就是法律認可的合法夫妻了。
這兩張紙他一張,她一張。
見他麵色舒緩,嘴角微微上揚,霍國安腦補了一出英雄氣短的戲。他本想再問點兒什麼,打趣一兩句,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也不再說話,隻專心看路走路。
一路無話,直到進了村,兩人快分開了,霍庭這才說:“鄧家那邊你盯著點,彆再鬨出大亂子來了,按照規定這種放火砸屋的本該是歸公安局處理的,可你也看到了,真要將人關起來,她再被離婚了看樣子也活不下去,隻能你多費點心,處罰執行你們監督著。”
霍國安說:“應該的。”
霍庭又說:“鄧老蔫他們家跟河堤上的那幾個也算是有矛盾,對他們的懲罰,給安排活兒也彆跟那幾個和在一起,免得生事。”
霍國安應下,略沉吟回道:“村裡也能給安排開,撿糞伺候牲口,學校那邊掃廁所也不差活乾,不會碰上。就是鄧老蔫他媳婦都敢放火了,這種行為,就這麼放過會不會太輕巧了?”
霍庭默了默,道,“陸州市那邊楊林農場每年下半年都缺勞力,之前他們都是就近找的五潭鄉那邊的公社幫忙去摘棉花,清理池塘,他們那邊還種冬小麥,得忙到十月份去,再清理河溝挖渠修壩,一整個冬天都不停,
你給五潭鄉公社的主任說說,我最近事有點多,怕給忘了,你打好招呼後提醒我一下,我也給農場那邊說一下內情,將鄧老蔫兩口子弄過去待上一兩年。”
霍庭仔細給他解釋說:“這家子最近鬨出來的事情村裡大家都知道,免得再受刺激又鬨出點什麼來,索性放遠點兒,免得大家都鬨心。”
“這要是擱在公安局也就是送去農場改造,不過楊林農場那裡麵要比那些收容壞分子改造的地方好些,都是四處遷過來的農民,既不會讓他們難以承受,而且到了農場那邊管理得比公社要嚴格一些,還有專人給他們上課,半軍事化的管理,該受到的懲罰也受到了。
鄧老蔫再想鬨想打女人都鬨不起來,環境陌生四周的人也不好惹,得讓他們學學彆在窩裡橫,也讓村裡其他人看看。”
當然還有個很重要的理由霍庭沒有說,他還擔心這家人還留在村裡,沈華濃會再去找人家算賬。
這女人她雖然說誰惹她她就懟誰,但行事上有股狠絕的戾氣在。
他擔心她憤怒之下把握不了個中分寸,做得過分了那就不好收拾了,公然的違法亂紀不管怎麼說,他都是不能眼睜睜看著不管的,正如他說的,沈華濃就是個危險分子,不盯著她遲早要闖大禍。
這麼一說霍國安就懂了,他琢磨了一下,也覺得有道理,“行,我明天正好要去鎮上開會,五潭鄉那個魯主任我也熟。我跟他說一聲應該沒問題。”
事情就這麼商定了,霍國安正準備進自家院子,霍庭又將他叫住了,“鋼蛋,有件事你幫我個忙。”
霍國安聽到這個久遠的小名還愣了愣,好久不曾有人這麼稱呼他了,隨著家中族裡的長輩一個一個的過世,這兒時的小名就被時光掩埋了。
他跟霍庭雖然差了輩分但年齡是差不多的,小時候也總在一起玩,那時霍庭也是這麼喊他的,不過,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霍國安記得曾經他也是不肯喊霍庭這個跟他同齡的小夥伴爺爺,小時候還被家裡長輩給教訓了幾次,當時還不服氣來著,就非要喊他小名鎖子。
後來好像是霍庭的爸爸過世那年,他就不準彆人再喊他小名了,霍國安非喊,兩人還因此乾了一架,這才不情不願的給改口了。
沒想到小時候挺有骨氣,年齡大了反倒是很能接受了。
霍國安被這個帶著回憶的小名給弄得心中感慨萬千:“你說”
“我媳婦要是提起來要跟我離婚,你就這麼”一陣仿佛回到童年時代的親密耳語過後,霍國安瞪大了眼睛,說:“你也太由著她了,真是好吧好吧,隨你,就看我的吧!”
霍庭滿意了,擺擺手說,“行了,那今天就先這樣,你回去歇著吧。”
各回各家。
霍庭在自家天井裡發現西屋還亮著油燈,但門窗都關上了,靜悄悄的。
他在窗下看著那昏黃的光發了會呆,叩了叩門裡麵沒有回應,他也沒有撬門進去,轉身去打開了東屋的門,進去沒多久,又拿了隻桶出來壓井取水,洗完澡,換了身乾淨的衣裳,本來都躺下了,可肚子咕嚕咕嚕的叫了起來。
他又爬起來,拿著燈摸到了廚房,本來並沒有抱太大的希望,可當揭開鍋蓋,卻發現裡麵放著三隻大碗,一碗裝著老鴨湯,一碗裝著大半碗的菜,還有一碗二米飯,飯菜都還是溫熱的,碗下的箅子下的水還熱著,灶裡的柴已經燃儘了,隻有微弱的幾點火星子也在他的注視下漸漸的暗下去了,卻有什麼在他心裡亮了起來。
霍庭吃完飯,將碗筷和鍋都刷的乾乾淨淨收好了,回到屋裡又取出那兩張結婚證在燈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