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教書先生用溫水給狐狸擦了擦毛。整整兩桶水,狐狸稍稍乾淨。它的毛色依舊灰撲撲,身上的傷口很深,至少十幾處。它能活下來,簡直是奇跡。
他出門的時候,狐狸窩在灶火旁邊舔毛。
他回來的時候,灶房沒有。院子裡的那塊肉不見了。
跟他一同回來的幾個孩子問:“狐狸呢?”
“跑了。”
“不是死的嗎?”
“沒有。”
“這麼冷的天跑出去,也活不了了。”
等孩子都走後,教書先生開始看書。他看了一下午,房間裡的光線暗下來他才放下書。
一進灶房,灰撲撲的狐狸窩在原來的地方,睡得正香。
教書先生一進門,狐狸就睜開了眼睛。一人一狐對視了一陣。
教書先生想:真是漂亮的眼睛。今天比昨天還要漂亮。少了三分死氣,多了兩分靈氣,看著你的樣子,像能聽懂人說話一樣。
狐狸慢吞吞地爬起來,往邊上挪了挪,開始舔傷口。
它之前窩的地方,是教書先生平時燒火要呆的地方。
哪裡暖和呆哪裡,可真是一隻聰明的狐狸。
晚飯後,教書先生特意給灶房埋了碳,用量能撐到第二天早上。狐狸躺在灶房稻草堆上,已經睡著了。
他在旁邊放了一碟肉。
半夜,床腳邊響起稀稀疏疏的聲音,沒過一會兒,有什麼重量壓在被子上。
教書先生睜眼。
狐狸從床邊鑽進被子裡,拱了拱,拱到裡邊兒,靠著最裡邊的床欄,趴成一團,沒動靜了。
小東西。
第二天一早,教書先生起來的時候狐狸竟然還在睡。他遠遠看了一眼,狐狸身上的傷口好像已經結痂了。
野生動物的自愈能力可真強。
今日休假,教書先生去鎮上集市采購物資。他大部分的錢用來買了書。從書鋪出來的時候路過告示欄,看到鎮上鄉紳高價收購珍稀山禽。
一等者黃金百兩。
二等者黃金五十。
三等者黃金十兩。
這是彌城的一個邊陲小鎮,百姓大多務農為生,以物易物和錢物交易並存,生活並不富沃,黃金一兩幾乎是一個家庭一輩子的收入。
小鎮上有唯一一個酒館,教書先生每次采購完都會去酒館坐一坐。一壺最末等的清酒,一碟牛肉,他能細細喝上半個時辰。
今日酒館裡有人討論那個告示。
“王鄉士這次算下了血本了。”
“知道為什麼嗎?”
“不知。王兄可有消息?”
“按祖上情分說,吾家祖父和王鄉士祖父有表舅兄之親。我為寒門,誌在士林,平日裡極少和商賈富紳之親來往,奈何血濃於水,老父又在王家做事,少不得聽些不想知道的事來。”
“是是是,預祝王兄今年高中了。”
“逸王的百獸園下月建成,王鄉士之孫王守業乃逸王青庒彆苑一管事,王守業想被提拔進王府做事,托人寫信回來,力求尋一珍禽……”王秀才抿嘴笑笑,頗有些輕蔑。
其餘幾人懂了。
有人問:“送一畜生就能進王府做事?”
王秀才道:“諸位有所不知,我們這個逸王,心不在朝堂,就嗜愛鳥獸草木,若有人進獻心頭好,不僅這畜生飛黃騰達,十幾人伺候,進獻的人也跟著雞犬升天。小道消息說,逸王尤愛鳥。”
“難怪今早集市多了那麼多賣鳥的。”
“獵戶廣撒網,是鳥就捉,普通的拿來賣,珍貴的拿去王鄉士那裡排隊,指不定運氣好,就被王家瞧上了呢。”
教書先生回去的時候提了兩隻野雉,十文錢,很便宜。
狐狸在窗台上曬太陽,瞧見他,慢吞吞坐了起來。
教書先生丟了一隻野雉過去,狐狸低頭瞧了瞧,沒有動作。
“給你補身體的。”
狐狸瞧了他一眼。
教書先生沒有管它,徑直生火做飯去了。
他來此三月餘,隻會極其簡單的清煮,什麼食材都是切薄片,沸水煮熟,放少許鹽,略涼即食。
等他做完飯出來,窗台上已經沒有狐狸的身影,地上的野雉也不知所蹤。
真是戒心極強的狐狸。
狐狸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屋裡燭光昏昏,教書先生正點著油燈看書。
今天他新買了許多書,不忍釋卷。
狐狸坐在離他一丈遠的地方,目不轉睛瞧著他。
教書先生放下書,朝它試探著招了招手。
狐狸先偏了偏頭,隨後才輕輕走到他身邊。
“我看看你的傷。”狐狸身上有兩處深可見骨的傷口,光靠動物的自愈能力是很難好的,他今日也買了藥。
狐狸盯著他看。
教書先生慢慢地伸出手去,眼睛和它對視著,“要敷藥。”手摸到了狐狸的頭。
狐狸低下身體,躲開了他的手。
教書先生跟著放低手,摸到它的毛,澀澀的。
狐狸身體僵硬,直直看著他。
教書先生摸了它兩下,隨即摸了摸傷口。狐狸嗚兩聲,沒有躲開。
教書先生撥開皮毛,略有詫異——深可見骨的傷口竟然也迅速結了痂。
不過三天,竟然就恢複成這個樣子。這隻狐狸的求生欲多麼頑強。
他輕輕摸摸它:“馬上就好了。”
狐狸的鼻子動了動,偏頭瞧了他一眼,在他腳邊趴下了。
一人一狐相伴到深夜。
狐狸依舊怕人。
七仙鎮的學生偶爾來教書先生的院子,沒有一個人發現教書先生養了一隻狐狸。這隻狐狸在有人來院子的時候會躲起來。教書先生從來不知道它躲在哪兒,沒有人能找到它,除非它自己願意出現。
等院子裡隻有教書先生一個人的時候,狐狸就出現了。它在窗邊曬太陽,它在灶房烤火,它坐在書桌上,細細地舔毛。
教書先生叫它:“小狐狸。”狐狸隔三息,然後慢慢地朝叫它的方向走,離人一丈,偏著頭坐下。它從來不主動靠近他,總是在一丈處停下。但是教書先生靠近的時候,它也不躲,直直看著他走到跟前來。
一人一狐不鹹不淡處了半月。狐狸身上的傷口漸漸好了。
某一日,狐狸主動靠近了他。它嘴裡銜著一塊東西,等到教書先生注意到,它將東西吐了出來。
一塊碎金子。大概三兩左右。
狐狸用爪子撥了撥,將金子撥向教書先生,偏頭看著他。
“難怪書裡都將狐狸稱作狐仙。”銜金報恩,以吿離彆。確實是極聰慧的動物。“謝謝。”教書先生將金子收起來,一人一狐對視。
狐狸的傷口已經痊愈,它淡藍色的眼睛愈發靈動澄明,身上的毛雖然依舊是灰色,但已經掩蓋不住它眼睛的仙氣。這樣一隻狐狸,就憑這雙眼睛,也是一隻奇獸。
畜生是聽不懂人話的,但不知怎的,教書先生還是說道:“外麵不太平,你小心。”
狐狸舔了舔爪子,漫不經心的。
這一晚,狐狸沒有鑽被窩。
第二晚,亦如。
狐狸走了。
二月底,就在教書先生漸漸忘記這隻漂亮狐狸的時候,狐狸回來了。
它躺在院子外,渾身是傷,鮮血淋漓,比上一次傷得還重。
它流了很多血,毛發已經變成血褐色。
教書先生瞳孔一縮。傷成這樣,很難活。
教書先生立在門口,沒有動。
半晌。地上的狐狸抽了抽後腳,新鮮的血液又洇濕了一塊毛發。
教書先生走過去,將它抱進懷裡。狐狸閉著眼,朝他輕嗚一聲。他的手上黏黏的,胸口也感覺到一陣冰冷的濕潤。它的呼吸微弱至極。
教書先生回到房間,在菜籃子裡墊了衣物,將狐狸放進去,用上次沒來得及用的傷藥抹了抹,又給它蓋上新的衣物,出門。
七仙鎮鎮西有一位年邁獸醫,走過去需要一刻鐘。
經過村頭的時候,一群獵戶從他身邊跑過。
“我射中它兩箭,它還被捕獸夾夾傷,陷阱裡那麼多機關,不可能跑得掉!”
“彆找了!受這麼重的傷,找回來也沒用!”
“我呸!得不到金子老子也要得兩斤肉!他媽的倔狐狸,老子不信這個邪!”
教書先生眼神晦暗不明。
等獵戶們呼啦啦散去,教書先生提著籃子返回院子,將院子附近的血跡掩去,又用衣服上的血往相反方向抹了抹,采了草藥,回家。
衣服被撕成長條,新鮮草藥搗碎盛碟,教書先生將狐狸抱進懷裡,用水清理傷口,狐狸痛得抽搐,教書先生目光沉沉,敷草藥,包紮傷口,打結,他的手很穩。
鎮西的獸醫和獵戶們關係匪淺。教書先生是個謹慎的人。
“活不活,看你的命了。”
狐狸被裹成一隻白色的玩偶,全身上下隻露了一個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