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第 93 章(2 / 2)

商戶子,走官途 七月犁 19239 字 3個月前

“你們來告訴我,南川地界上還有多少土皇帝?”雲崇青把玩著黑竹筒,眼裡沒有情緒,等著回話。

這雲大人陰森森的…林達豐吞咽了下,想棄械了。不止他,之前那黑皮小眼的青年也矮了身。

幾個鄉紳到了,才抬起手想要行禮,就聞居首的那位說道,“不告訴我嗎?”

雲崇青不掩失望,還有些委屈:“那我告訴你們一些事吧,建和十八年冬,在北軻,我跟馮子屯的村民說過一句話。此次外放,我與皇上也提了那句話。你們想知道嗎?”

“雲大人,我等有失遠迎。”幾個鄉紳逮著機,趕緊出聲:“還請莫怪。”

雲崇青卻是當沒聽到,接前話一字一頓:“刁民…要治。”四字重錘在一眾心頭,誰是刁民?

“不怕你們知道…”雲崇青嘴角微勾:“響州府知府李文滿最近一直龜縮著,他不敢妄動。直白點,我在響州府出差毫末,整個南川都得被清洗。”摘下黑竹筒,拿高到眼前細觀,竹筒上的紋路很分明。

該喧鬨的街心死寂一片。記恩喉嚨癢,強忍著咳嗽。孫達額上汗珠顆顆,嘴上乾燥,兩手緊抓著韁繩。這群刁民,早該被治了。

雲崇青輕語:“強龍壓不過地頭蛇,在我這不存在。”眼神一定,看向後來的幾位鄉紳,問,“知道這是什麼嗎?”

幾位鄉紳裡還真有個見識廣的,凝目看清,神情劇變,撲通跪下,顫聲回道:“哨箭。”

啥?林達豐一眾不明。那鄉紳見狀忙又補了一句:“信號箭。”

這回全聽明白了,不少人露了不安。雲崇青對此很滿意,展顏笑開:“給我哨箭的那位主說,一旦打出,至多三刻,我身陷之地就會被團團圍住。”

皇上給了他老弟保命的寶貝?記恩貪看著,直覺不太像。照他老弟的性子,真要給了,肯定藏得嚴密,絕不外泄。

“雲大人…”

“放下兵刃。”蔣方和適時大喝一聲。本就怕了的林達豐,手一鬆,大刀哐一聲倒地,膝蓋一曲,跪下。他這般,也沒人再敢頂著,誰不是拖家帶口?

雲崇青拿著黑竹筒的手一收,麵上沒了表情:“孫思秀,繳了他們的械,把人都帶回去,問問清楚,這林中鎮到底姓什麼?”

跪一地的人,無一敢出聲反抗。

緩了口氣,孫思秀下馬行禮:“是,下官不會再讓大人失望了。”

“這是最後一次。再有下回,你自上京向皇上請罪吧。”雲崇青不是給孫思秀臉,而是在提醒他,同進士亦是天子門生。他行事上軟弱,丟的不止是他自己的臉。

孫思秀臉煞白:“是。”

雲崇青拉韁繩,調轉馬頭,與蔣方和說:“去南楊村。”

“是。”在任快六年了,蔣方和來過幾回紅杉縣。手裡又有地輿圖,他自是清楚往南楊村的路怎麼走:“孫大人,這裡就交給你了。”

“蔣大人放心。”孫思秀打定心要將林中鎮這夥製服,他還想知道那香公館是怎麼回事?有多少男子,被他們賣進去?縣衙的刑具,都生鏽了,也該用血來醒一醒了。

南楊村的山路修得不錯。二十三裡彎道,寬七尺四寸,足夠牛車往來。村民們都很愛護,所以六年過去依舊平整。雲崇青幾人回到縣衙,天已近黑。沒過問林中鎮事,用了晚膳就睡下了。

月明星稀,亥時蟲鳴忽斷絕。兩個黑衣身手矯捷,翻牆出了縣衙,往北去。僅僅兩刻便至城北,跳上一驢車。車夫戴著鬥笠,加鞭快行。待出了縣城,換上馬直奔北向紅杉林。

耳邊呼呼的風,平靜清澈的桃花目裡,隻有遠方被夜色籠罩的山嶺。精瘦的身子下俯,貼近馬背。黑馬似知道主人心思,跑得更快。

隨後的記恩打馬跟上,兩圓眼晶亮:“老弟,你說那裡真的有銀礦嗎?”

“去探探就知。”雲崇青也不能肯定。照著路道圖,他們抵達紅杉林便棄了馬。被掘的山路就在眼前,兩人沿著深入山嶺。線路明確,一個時辰到冠茅林口上。他們沒打算分開行動,一同拐往東。手稿上有寫,冠茅林東向草木稀疏,山勢不險。但他們看到的是什麼?根本沒有草植。

就著月光,記恩一眼望去察不出什麼特異,不禁撓頭,壓著聲道:“這麼老大一片,咱們怎麼找?”六七月份,光禿禿的,不容易。

“慢慢找。”雲崇青領著他前行:“找草植。”孫思秀的手稿不會錯,不然莫效成不會信了他,致力修穿山道。唯一的解釋,便是有人處理過。

足足找了半個時辰,皇天不負有心人,終叫兩人在處小土坳裡尋著一小叢半尺高的小草。雲崇青幾乎是趴在地,葉卵狀三角形,長圓披針。莖黃紫色帶臟…這是銅草花?

錢老給他的那半部殘書裡,有記載,銅草花下有銅。他看草,記恩看他,見他神定立馬出手小心踩了一株草,用布巾包裹放入袖中藏好:“咱們是不是可以回了?”

“不急,再找找。”

漫山遍野地尋,又找著幾株。他們趕在天亮前回到了縣衙。因著昨日林中鎮那出,今日沒人有空來打攪,連蔣方和都耗在縣衙大牢裡。

辰時,記恩起身,洗了牙抹把臉就往他老弟屋裡去:“快跟我說說,那是什麼東西?”他好奇死了。

雲崇青吃著衙役送來的早膳,讓記恩先坐:“可能我們都想錯了。”

“什麼?”沒有銀礦,記恩心頭被重擊,兩眉毛往下耷拉。剛才的生氣崩潰了,他不接受。

塞了隻包子到義兄半張著的嘴中,雲崇青彎唇歪身靠近他,小聲說:“不是銀礦,可能是銅礦。”

噝…記恩一下吸咬住快掉的包子,他又活過來了,抬手拿肉包子:“你一句話能不能吐完整?”銅礦怎麼了?也是白花花的銀子。

“今晚我們再去西邊探一探。”雲崇青懷疑那片山嶺裡的銅礦極巨,利不大,高廣林何需冒犯莫來英,大可直接將銅礦上報朝廷換錦繡前程。

因為極巨,所以心智被迷。

記恩咬了一口包子:“還要找草?”

“不用,我們就去西邊看看那邊是不是也光禿禿的?”如果是,便說明被清理過。雲崇青喝著豆香濃鬱的豆渣粥:“你讓飛羽叔準備一些易容的東西,明日我們離開紅杉縣,拐道去開義縣。”

采礦需要勞力。勞力都是活的,活的就要吃喝拉撒。他以為,有些痕跡不是想捂就能捂住的。

記恩點頭:“好。”目光下落,偏向老弟玉帶上掛的小件,“那誰給的?”昨天他就想問的,但因為掛心夜間大事,一直沒分出神。

雲崇青麵上無異,正經道:“你弟妹。”

“噗…”記恩朝他豎起大拇指:“你厲害。”

“這是真的火信子。”

“知道。”記恩不懷疑,弟妹親舅啥人物,他又不是不清楚。據他媳婦說,弟妹隨任,江太醫給配了不少好東西。哨箭算啥,秘藥都有七種。肉包子噎得慌,端過老弟的碗,喝口粥。

“你得一心一意待我弟妹。”

雲崇青樂彎了眼,離府兩天了,他還真有些想。隻這方事不查出點眉目,他難向皇上要“便宜行事”。沒有“便宜行事”,他行事起來多少有些顧忌。

用完早膳,兩人往大牢去,到時正好聽聞孫思秀在問香公館。被押在地的黑皮小眼青年,嘴角流著血:“大人,香公館俺隻去過一次,小的真的什麼都交代了。求求你饒了俺…俺上頭還有八十老娘要養…”

“本官怎麼不知你還有八十老娘,再打。”

“大人,小的不敢了啊…”

慘叫連連,雲崇青也不覺刺耳,走到孫思秀身後,問:“說說香公館在哪?”州府沒這處。

孫思秀忙起身行禮:“大人,您怎麼來了?”

蔣方和不著痕跡地打量了遍才到的兩位,今日大人和記恩兄弟睡得有點遲。

“過來看看。”雲崇青示意孫思秀彆在意他。孫思秀坐回位上接著審,孫達代為答話:“大人,香公館不在響州府,是在川寧開義縣。”

“噢…”雲崇青來了興致:“這麼說他們常往來開義縣?”

“還沒承認。”

雲崇青輕嗤:“路不是被掘了嗎,他們怎麼過去的?”

是啊,孫思秀驚堂木一拍:“給我重重地打。”他是不信這類狂徒會繞道撫州往川寧,再到開義縣。一個個嘴上喊著山神動怒,卻常入山嶺。他們意欲何為?

實在吃不住了,黑皮青年終於鬆口:“俺招俺都招,大人啊…彆打了…”

孫思秀抬手,行刑的兩個衙役放下鐵板,將人像件不值錢的物件一樣往地上一丟。雲崇青移步,站定在青年頭前:“說吧,開義縣的香公館誰開的,你們賣了多少看不順眼的男子進去?”

“俺俺…俺不知道誰誰開的,隻隻曉得賭坊裡裡輸銀子的男子,但凡長得不差的,賠賠不上銀子就就會被強押去去香公館賣賣幾天。”

“賭坊?”雲崇青斂下眼睫,看向男子血淋淋的臀腰處:“三和賭坊?”

黑皮氣若遊絲:“是…是叫三和賭坊。”

田芳的兒子藺中睦有輸過銀子嗎?雲崇青回想田芳那封陳述,陳述裡藺中睦一直在給母親銀子,而且每次數目不小。

“你們賣過幾個?”

黑皮遲了兩息,回到:“九…九個。”

九個!驚堂木都要被孫思秀捏碎了。雲崇青眼裡冷色:“賣過官?”

如死狗一般癱躺著的黑皮,不禁一搐。

什麼?彆說孫思秀幾個了,連記恩都驚愕。雲崇青腦中是昨日林中鎮街心景象,他們要擒他拿來賣的語調,不像是沒乾過賣官兒這茬:“說吧,賣了誰?”

黑皮害怕,全身戰栗。

“還想要命嗎?”雲崇青舌抵在牙尖上。

過了足有十息,孫思秀抓起驚堂木。黑皮吭聲了:“撫撫州知州…陸陸離。”交代了,立馬又辯解,“不不不是俺們擄的他,是是有人擄了他,出出一千兩銀子,讓俺們送他去去的香公館。俺俺們當時不知他是官…是是後來才知的。大人饒命…”

陸離?蔣方和呆了,他師兄跟這位是同科。兩人還是至交好友。

“是誰擄的陸大人?”孫思秀追問。

黑皮連搖頭:“不知,俺知道的全說了,再沒有了。”他感覺這回自己定是沒命活著離開縣衙了。當初把陸大人交給他們的那位就警告過,一旦事情泄露,他們都得死。

“你們…你們簡直該死。”孫思秀驚堂木都不拍了,滿腦子都是他轄下的刁民賣五品知州去臟地。

雲崇青再問:“陸離被囚在那幾日?”

“兩天。”黑皮再次自辯:“大人,俺們當時真不知他是個官。”

“那後來是怎麼知道的?”雲崇青蹲下身。

“在…在撫州見著的,陸大人一直跟祥銀樓過不去。”對著這張漂亮極了的臉,黑皮骨頭縫裡都往外鑽寒氣,自個昨天怎麼就瞎了眼惹上他。

雲崇青點了點頭:“同夥呢,哪幾個?”

老老實實一一報出。聽著名,孫達讓衙役去牢房提人。

沒見到想見的那張臉,雲崇青不悅:“把林宏山一並提來。”

黑皮小聲道:“大人,沒沒林宏山。”

“我說他有就有。”待人押來,雲崇青放言:“你們皮都繃緊點,我問什麼你們就答什麼。答的我不滿意,便將你們連帶供書全部送去撫州陸大人手裡。到時是剝皮還是抽筋,嘖嘖嘖…”

“大人,俺沒摻和那事。”林宏山驚恐。

雲崇青笑道:“這不要緊,要緊的是我問…你們答。”

還是他老弟會玩,記恩雙手抱臂,惡人就該這麼治,什麼感化都他娘是笑話。以惡懲惡,才能叫他們怕。

“說誰讓你們掘的穿山路?”

“林宏山。”黑皮搶先。

知道這位大人凶,跪著的幾個不敢含糊,均離林宏山遠點,指向他:“是林宏山攛掇俺們掘的路。俺們當初不想的,都覺那幾裡路是大夥費心費力鋪的,留著去川寧也方便不少。可他卻說路不吉利,全是亡魂。不掘了,萬一怨鬼再找回去。”

雲崇青聽出音了,走向林宏山,好聲問道:“這麼怕你兄弟的亡魂回去找你,你做了什麼對不住他的事兒?”

林宏山額上冒汗,他怵極了姓雲的,不自覺地往後挪退。戲文裡那些乖戾狠辣的紈絝,應該就是雲崇青這樣的。

見狀,雲崇青也不追問,隻給蔣方和使了個眼色。蔣方和會意,移步到林宏山身邊,防他自絕。

待一行離開大牢,都午時了。孫思秀是萬沒想到,林宏山竟知道山體會塌陷,隻從他嘴裡摳不出是誰主使。

“大人相信林宏山沒經手?”

雲崇青淺笑。命都快沒了,林宏山也咬死他僅是進山設陷捕獵時遠遠窺見一眼。他們除了相信,還能真的把人打死?因為窺見一眼,卻未阻止兄弟再進山林修路,所以心裡有鬼。也說得通。

“我們談談紅杉縣路道的事。”

聞言,孫思秀一愣,但也僅是瞬息:“是。”

去到客院,雲崇青引幾人進他房間,拿出響州府地輿圖,衝孫思秀道:“你在吹鄖縣應跟譚毅交流過,我的想法是先打通紅杉縣五鎮十六村。你有經驗,可以自規劃路道圖。隻要合理,銀子我撥。”

真有這好?孫思秀心頭沒了沉悶,不禁欣喜:“大人信我?”

“我也信譚毅,但不盲目。”雲崇青點點平鋪在案上的地輿圖:“穿山路暫時不急著修。”若確定冠茅林一帶有大片銅礦,路就不能走那過了。

“都聽大人的。”修路最怕的是什麼?缺銀。隻要有銀,孫思秀敢拿命做保,他一定能叫紅杉縣各方都暢通無堵。

雲崇青交代:“至於勞力,林中鎮抓回的那些不要放了,讓他們去修路。管口飯,一文不給。哪天路修好,該治罪的治罪,該放的放。”那些嘍囉,知道的僅是皮毛,不會有人來冒險收他們的命。

“是。”

“讓衙役們把嘴咬緊了,陸離的事不許外傳。”雲崇青心裡快轉,敢擄朝廷命官,膽子不小。陸離被擄會不會跟銀樓有關?被賣得救後,仍敢查銀樓,是他在香公館沒受損傷,還是視死如歸毫不畏惡勢?

南川惡勢有誰?郭陽…高廣林、介程?

“大人放心,他們不敢。”孫思秀篤定。

“過來說說你有關修路的思想吧。明日一早我會離開。”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