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果打斷了她的憧憬,他歎息般說道:“傳說出手是何等的威力呢?”
女帝沉默了一下,然後道:“他沒有出手,動手的人是我。”
“他傷了你?”張果凝重起來。一邊的陸千秋也望了過來。
女帝看向他:“沒有誰傷了我,傷了我的,是我自己。”
“我以為我做好了準備,”女帝一字一句道:“我以為我在得到《八十華嚴》以後,就補足了我之前一直缺少的部分,所以我去嘗試突破那一層的境界……我看到了傳說,就想讓自己也成為傳說。不是誰殺了我,是我自己殺了自己。”
這種殘酷的事實讓聽見的人萬分震驚,難怪女帝之前的那段時間裡情緒如此瘋狂,一個人若是知曉自己不僅沒了前路,連生命也要失去,自然會做出一些其他人不能理解的事……她會做到怎樣的程度,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所以後來陸千秋才會對女帝那麼重要,他是她的閥門,是她清醒過來的誘因,是她在後麵唯一可以相信的人。
張果也明白這一點,他智慧通天,才能曠達,一眼就瞧出了女帝現在的態度。
他做了個稽首,端正態度道:“陛下還請勿憂,老道自當儘力。”
誅殺司馬承禎是一個目的,讓張果這老兒來給她煉丹也是一目的,女帝使喚人從來都是一絕,隻要上清宮還自稱是她大唐子民,他們就不得不考慮她的意願。
她又重新坐回到皇位上,麵上露出了滿意的笑。
時間就像流水一般往前奔湧,所有人都在等待女帝的終末,這一等,就是等待了五年。五年前姚崇借口要往九宮山訪友,他在那裡得到了羅公遠親自的接見,他受得女帝的那一拳極有來頭,是出自摩尼教最高典籍的《淨命寶藏經》,與姚崇猜想的毒不同,它傷的是人的“命”,或者說,它是作用在“命”上的毒。
無藥可醫。他們二人,一缺一殘,也算是守著日子在互相熬,就看誰先故去。姚崇的情況還要好上一些,他可以用許多的天材地寶來補,延年益壽的寶物可以找得到,而能夠補充精神的,卻是少有。
女帝漸漸地不能再過多行走了,後來在宮殿間,也要乘著鳳駕來往。她開始在夜間頻繁驚醒,冷汗淋漓地需要人陪著哄著才能入睡,她之前的一生坐擁所有,到了老來,卻活得越來越像個小孩子。
她會牽著陸千秋的袖子,要他講他曾在江湖上經曆過的那些事,她也會回想當年,還未曾出宮時的他,因為幾位堂兄夥食的問題,跑到禦膳堂問責廚師的事。她說他那麼小的時候就有著那樣的氣勢,長大了以後,一定是一位威嚴甚重的人……當然,她承認自己在那一時看走了眼。
她會等到晨光熹微的時候才重新睡去,她的皮膚已經與步入暮年的老人沒什麼兩樣,頭發也逐漸稀少,但她依舊還是很喜歡穿紅色的衣服,也仍然會抹上喜愛的胭脂,就算要走了,也是位漂漂亮亮的老人家。
她從來沒有和一個人說過這麼多的話。並且,還是這種毫無保留的交談。她與陸千秋說她與高宗之間的事,還告訴他當年的弘太子最喜歡的吃食,她說太平公主少女時期最喜歡放花燈,還說他的父王,自小就隻喜歡讀書,是兄弟姐妹中最沒有脾氣的一個……
她說著說著,就突然沒有了聲息。臨到最後的一刻,她終是長長地歎息了一聲,她握住陸千秋的手,仔仔細細地瞧他,就像是瞧著自己最喜愛的美玉,她認認真真地對他說:“我知道我對不起他們,但我也不後悔……我從來就沒有後悔過……”
“我也知道我對不起你,”女帝聲音有些哽咽:“你是個好孩子,是所有孩子中最好的一個……你不應該守在我身邊。是我拘了你,這個皇家太沉重了,你應該要和你的朋友一起,約定了要往塞外,要往更加遙遠的地方去。”
“你要交很多很多的朋友,每一個人都會為你的誠心所打動,與你互相交往,你會是一陣風,是一道光,”女帝顯然知道了他所有的經曆:“他們都會願意為你付出,你也會為他們付出。他們願意跟隨你,你也不用背負一些不該背負的東西。其他人想要的,不是你想要的。”
女帝沒有說,這是天生領袖才會有的品質,她從陸千秋還未長成的時候,她就知道,這會是一個十分優秀的皇者——陸千秋比她想象的還要好。但那個時候她還不需忌憚那麼小的孩子,而現在,她無比慶幸那個時候的自己沒有對他動手。
她掙紮著起身,抱了抱這個始終維護在她身邊的男人,她喘了口氣,道:“……照顧好自己。”
她躺在床上,最後微笑著與這個世間告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