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山石滾如深坑,再被烈焰焚成融化的紅漿,滾滾濃煙將整片天都遮住了,直到三日後降下一場暴雨,穀中方才重新恢複平靜——狼藉的平靜,青山幽穀皆不在,隻有裸|露的土地和被深深掩埋的玄花霧。
謝刃恍然:“原來鐵山是被紅蓮烈焰所焚,才會變成如今漆黑堅硬一大塊,我還以為真像傳聞說的,那裡曾被用來融化補天。”
風繾雪道:“鐵山堅硬無比,曾有無數煉器師想去那裡取材,卻無論如何也砍不動,若玄花霧真被埋在山下,那它是怎麼逃出來的?”
謝刃隨口回答,可能是感受到了舊主的召喚吧,九嬰的頭不也動了嗎,一般話本裡都這麼寫。
竹業虛氣血上頭,又想打這吊兒郎當的小徒弟,九嬰若真的重現於世,一場浩劫恐在所難免,哪裡能容他如此輕飄飄地調侃?
謝刃往風繾雪身後一躲,繼續說:“照我看,那九顆頭既然屬於同一個主人,要動也應該一起動。不如我們去另外三個地方看看?萬一真有異常,也好通知大家早做準備。”
竹業虛心中正有這個想法,白沙海位於南境,火焰峰位於西邊,隻有長夜城離得最近,但也要走上半個月。他原本打算親自去看,風繾雪卻道:“竹先生還是留在長策城吧,以免彆處又生亂。”
謝刃也說:“對,這種小事,師父隻管交給我與璃煥,保證速去速回。”
說這話時,他特意存了個心眼,原以為帶上璃煥,就能將債主留在學府,自己也不必再夜夜苦讀《靜心悟道經》,結果一回頭就被風繾雪瞪了一眼,瞪得那叫一個凶蠻,本來就冷冰冰的臉更寒霜了,生生讓謝小公子後背一涼。
竹業虛道:“璃煥要留下準備幾日後的考試,脫不開身,你與風公子一道去。”
謝刃隻好說:“哦。”
竹業虛打發他去賬房支取路費,待廳中重新安靜下來之後,風繾雪道:“曜雀帝君與他手中的燭照神劍,都是以斬妖除魔為畢生追求。”
竹業虛試探:“上仙的意思是?”
風繾雪道:“燭照劍魄一直遊走於天地間,無拘無束如一陣自由的風,無論是多有名望的修士,都不能將其製服,後卻突然主動鑽入謝刃靈脈中。師父與竹先生多年來一直猜不透緣由,可現在看來,或許是神劍感應到九嬰即將重現於世,所以想借助謝刃的手,再如千年前一樣,轟轟烈烈誅一次妖呢?”
竹業虛擔憂:“這……”
室內燈火跳動著,影子也跳動著。
照得處處半明半暗,看不真切。
離開前廳之後,風繾雪目不斜視,腰杆挺直,走得衣袖帶風。謝刃一直在路邊等著,他這回可謂偷雞不成蝕把米,不僅沒能成功擺脫《靜心悟道經》,反而還得罪了債主,但幸好,臉皮厚是萬能的,於是他強行將人家攬住,又貼上去道:“我這不是怕你路上辛苦嗎,長夜城又不是什麼山明水秀的好地方,那裡的妖邪很凶殘的,哪有舒舒服服睡大覺舒服。”
風繾雪糾正:“你的床隻是一張硬板,頂多能睡,和舒服沒有任何關係。”
謝刃本來想說那等回來,等回來了,我給你弄軟和些,可轉念一想,隔壁的房又不是修不好,便道:“那我今天晚上多看兩頁書,這樣總成了吧?”
風繾雪果然:“嗯。”
謝刃樂了:“你還真是好哄,不對,你還真是喜愛《靜心悟道經》,行吧,晚上我徹夜陪你讀。”
院中的仙築師們還在忙碌著,忙什麼呢,忙著雕花,因為大家已經實在找不出什麼活了,又必須待滿五十天,所以隻好各種沒事找事,倒是讓謝刃再度大開眼界,原來你們風氏子弟的居處,連窗戶縫隙裡都要雕滿芙蓉花嗎?看起來很費工啊!
風繾雪問:“你有意見?”
謝刃如實回答:“稍微有一點,這不是有錢燒得……不是,還挺好看的,好看。”他單手遮住對方的眼睛,叫苦,“商量件事,你彆老瞪我好不好,來,咱們回屋。”
後半夜時,最後一場春末細雨沙沙落。
說要徹夜讀書的人,還沒翻上三四頁就又耍賴睡著了。風繾雪單手撐著頭,指尖掃出一道絮滿飛花的柔軟毯子,輕輕覆蓋在對方身上。
……
長夜城城如其名,沒幾天能看到太陽,城中還修建著三座高聳黑塔,塔尖各落一隻石雕巨鷹,雙翅一展,越發遮得整座城池昏暗不見天。
這麼一個鬼地方,自然沒人願意住,差不多已經空置了幾百年。空城最易生妖,隔三差五就有房子咯吱咯吱開始響,爬出來什麼都不奇怪。各
家修士合力在城外布下陣法,好讓怨氣凶煞無法出城作亂,至於為何不徹底鏟平省事——修真界還是挺需要這麼一個陰森詭異的地方,用來給初出茅廬的小輩們做練習的,練習膽量,練習劍術,練習陣法,差不多和巍山上的鳴蛇一個作用。
不過鳴蛇有符文鎮壓,還有竹業虛盯著,長夜城裡的諸位父老鄉親可自由得很,擰腦袋比擰蘿卜還利索,而且隨著歲月的流逝,這項手藝也越發精湛,所以誰家弟子若能進城擒趟妖,還能再囫圇著出來,不說吹噓三年吧,至少吹三個月是沒問題的。
風繾雪問:“你先前來過這裡嗎?”
謝刃搖頭:“沒有。”
風繾雪懷疑:“真的?”
謝刃納悶:“當然是真的,這又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我乾嘛騙你。”
風繾雪道:“但我覺得你和這座城還挺配。”
謝刃看了眼不遠處那黑漆漆的城門,到處亂滾的骷髏,還有嘎嘎亂叫的烏鴉,表情十分一言難儘:“你就不能給我許一個稍微好點的地方,不說紙醉金迷,至少得春暖花開吧,怎麼就和它相配。”
風繾雪往城裡走:“我以為你會迫不及待來這裡試身手。”
謝刃搖頭:“這你就錯了,我就算試身手,也是去擒那些四處為禍的凶煞,這種被圈在城裡的能有什麼意思,小打小鬨罷了。”
地上到處都是暴雨留下的水窪,謝刃走了兩步,突然拉住風繾雪的衣袖:“等等。”
“何事?”
“那裡,是鸞羽殿的玄鳥符嗎?”
風繾雪看著草叢裡燒焦的金符:“是。”
謝刃嫌棄:“不是吧,他家竟然也能看上這窮地方,有錢有勢的,也不知道帶門內弟子去見見真的大世麵。”
“城中有動靜。”風繾雪叮囑,“小心。”
謝刃點點頭,右手暗自握緊劍柄。
幾隻烏鴉落在城門上,帶落撲簌灰塵。謝刃取出一道避塵符,還沒來得及放出,一塊巨大的磚石已自城牆脫落,轟轟砸了下來!
風繾雪揚出劍光,將青磚斬得四分五裂。謝刃被嗆得直咳嗽:“這也太年久失修了,再來幾場暴雨,怕是整座城都要塌。”
話音剛落,地底就傳來浪潮一般的震顫,人也像是站上了飄浮的小舟。謝刃看著前後搖擺的城牆,不知自己原來還有這言出法隨的本事,單手拉起風繾雪便禦劍升上半空,又恰好撞上數千烏鴉受驚,正成群結隊往外飛,險些被裹在裡頭。
風繾雪道:“不像地動。”
謝刃道:“也不像年久要塌。”
更像是有什麼深埋於地下、見不得光的玩意,正在蠢蠢欲動地往外爬。
此時,城中又傳來一陣驚呼!
風繾雪拉著謝刃飛掠進城,兩人合力掃出一道劍光,將不遠處那棟搖搖欲墜的高樓攔腰砍為兩截,救下了險些被坍塌廢墟掩埋的……看金色家袍的樣式,應當是鸞羽殿弟子。
透過漫天飛舞的灰塵,風繾雪道:“崔浪潮。”
崔望潮:“……”
他看起來狼狽極了,頭發蓬亂掛草,衣裳也扯破了豁口,再顧不上糾正自己的名字,反倒像是見了救星,三兩步撲上前,伸手想拉風繾雪的衣袖,結果被避開了,隻好退而求其次,一把握住謝刃的手,哭道:“快,快去救救金兄!”
“哪個金兄,金泓?”謝刃問,“他被這城中的凶煞拖走了?”
“是啊,就在剛剛。”崔望潮語無倫次,“我們都沒反應過來。”
“這麼緊張乾嘛。”謝刃將胳膊抽回來,“他是鸞羽殿的少主,雖然討厭了些,本事還是有一些的,先說說看,帶走他的是漂亮姐姐還是魁梧大漢?”
崔望潮道:“是、是一顆頭!”
謝刃聞言一愣,看向身邊的風繾雪,頭?
崔望潮繼續說,也有可能不是頭,反正是個臟兮兮的圓東西,看不清顏色與五官,像個球一樣猛地就從地下衝了出來,直直撞到金兄懷中,帶著他一起飛走了。
風繾雪道:“這裡殘餘的煞氣極陰寒。”
謝刃側頭小聲:“八成是九嬰負責吐水的腦袋,金泓這下賺了,足足在地下埋了幾千年的好東西,讓他白撿抱走……嘶,彆踩我啊。”
風繾雪問:“那顆頭帶著金少主,飛向了何處?”
崔望潮哭喪著臉:“我們都沒看清,等到想追的時候,人已經沒了。”
謝刃啞口無言,也是服了這草包,救不下人就算了,連飛往哪個方向居然都沒看清,難不成一聽到動靜,就嚇得當場抱頭蹲地了?
有另一名弟子辯解:“謝公子,方才的煙塵實在太大了,又極冷,我們……真的沒反應過來。”
謝刃找了塊乾淨巨石坐下:“那沒轍,崔兄,不如你先去找幾個本地人問問看吧,至少弄清楚那是個什麼玩意兒啊。”
崔望潮五雷轟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