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悟腰間墊著枕頭, 頭靠在床頭堅實的木板。衡玉就側坐在他身邊。
明明兩人是在平視,但她眸中火色烈烈,仿佛有一盞燈火懸掛其中照徹四方, 帶著灼燒人心的溫度。他的氣質便斂了下去, 臉上的蒼白依舊浸著三分溫和。
日光從窗外澆灑到衡玉半邊側臉, 華光流轉其中, 豔得像是一場注定將他焚燒殆儘的火光。
了悟一時走神。
衡玉略帶涼意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很難舉起手, 是因為傷了這裡嗎?”
他的左肩有大半裡衣滑落,隱隱露出些許肌膚。衡玉的手恰好就按在衣服與肌膚的交界處, 於是肩上的觸感便成了一半溫熱一半冰涼。
了悟渾身一震。
衡玉以為是自己剛剛太用力了, 下意識縮了縮手。
了悟知道自己沒辦法再遮掩下去,這時候,坦誠告知反倒比繼續隱瞞要好很多:“主要傷在後背。”
“讓我看看。”
了悟哭笑不得:“師弟已經幫我上好藥了。”
衡玉堅持:“讓我看看。”
“你看不到的。”了悟敗下陣來, “傷在骨裡,刻在魂上,肉身的痛隻是尋常。”
衡玉說不上來自己現在是什麼想法。
生氣嗎?好像有一些。他明明是因她而受這等刑罰, 卻試圖對她隱瞞, 如果不是因為了念,她至少要在幾天後才能發現他受了傷。
愧疚?好像也有一些。他是因與她親昵才背負刑罰的, 不然他這樣的人,怕是連戒律院裡麵是什麼模樣都沒見過吧。
也許, 還要再加上很多的不知所措。她突然有些不知道怎麼與他相處,親昵了怕過界,疏遠則不可能。
她現在看著他, 就像在看霧裡的燈花, 也像是站在人間仰望寺廟裡的佛像, 明明就近在咫尺, 又有些觸不可及。
“在想些什麼?”了悟突然出聲。
兩人目光撞上,衡玉略一遲疑,說:“沒什麼,你好好養傷。”就要下床穿鞋。
了悟想要牽住她的手,衡玉幾乎是下意識地避開。
看著自己空落落的掌心,了悟似乎是意識到了些什麼:“洛主,留下來陪貧僧聊聊天吧。”
他這麼一說,衡玉不好再走,維持著一個有些僵硬的坐姿,抬眼看他:“你現在這種情況,確定有精力聊天?”
了悟笑了下,有些勉強:“似乎沒有,隻是想讓你留下罷了。”
他能猜到衡玉現在在想些什麼,這就是他不願把受到刑罰的事情告訴衡玉的原因。
他心甘情願的事情,為何要叫她背負歉意。佛祖若是責怪,也隻能責怪他。
衡玉隻好往床榻裡側縮了縮。
她一隻手撐在床上,另一隻手越過他去撿被子,把被子重新蓋回他的身上。撚好被角後,衡玉要扶他躺下。
“貧僧……想換衣服。”了悟遲疑了下,還是說。他的上衣還是被撕破的狀態。
衡玉眨眼。
她剛剛心情不太好,性子就有些惡劣起來:“換吧。”
了悟苦笑。
衡玉好心問道:“你現在不好抬手,那我幫你換?”
了悟越發苦笑:“貧僧應該還是能自己換的。”
衡玉就冷笑:“你剛剛還讓我留下來,現在又要讓我出去了,變得也太快了吧。”
了悟:“……”
現在這種情況,不換衣服就要穿著這已經裂開大半的上衣,換衣服的話,她也會留在現場。
了悟有些頭疼地按了按眉心,放緩聲音:“那你背過身去好嗎?”
這衣服畢竟還是她上手撕的。
衡玉麵露古怪,剛想轉過身,又想起一件事:“你現在是不是不能動用儲物戒指?那衣服……”
了悟指著櫃子:“裡麵放有幾套。”
衡玉下床去幫他拿。
知道他窘迫,她把衣服放到枕頭上,就走到窗邊,眯著眼愜意欣賞著外麵的一草一木。
彆說,那普通的花花草草,看久了都挺好看的。
她看得十分專注,假裝自己沒聽到身後窸窸窣窣的穿衣動靜。
“已經好了。”直到了悟出聲,衡玉才走回去。
隻不過是換件上衣,他額頭就已經滲出細細密密的冷汗。
衡玉勾唇,欣賞了下他臉上難得的窘迫,這才把他換下的衣服收走,重新坐回床上,扶著他躺下,用乾淨的帕子慢慢幫他擦掉額頭的冷汗。
“睡吧,等你睡著了我再走。”
了悟昏迷了一整夜,現在並不算很困。他彆開眼看著床裡側那堵牆:“你怎麼和了念一塊兒過來了?”
聽到這個話題,衡玉才想起自己今天會過來的原因。她把了念的事情都一一說出來,了悟無奈:“他性子素來跳脫,隻是沒想到會這麼不小心。”
衡玉同仇敵愾:“是挺不小心的,那些符文可都是你強撐著畫出來的。”
了悟低低笑了下。
衡玉看著了悟這傷重的模樣,一時之間不知道自己要不要把佛殿和夢魘的事情告訴他。
以他現在的情況,她體內的邪魔之氣爆發,他想要幫她淨化,勢必會傷上加傷。
誰想,卻是了悟先一步問道:“這幾天,你體內的邪魔之氣有什麼異動嗎?”
他不問也就罷了。
了悟一問,衡玉下了決心,把兩件事都複述出來。
末了,她問:“你覺得邪魔之氣會在何時爆發?”
了悟沒說話,隻是往床榻裡側挪了挪,把外側足夠一人躺下的位置空出來:“困了嗎,你也躺下睡會兒吧。”
衡玉微愣,透過他凝重的眉眼,猜到了什麼:“是不是很快就會爆發了。”
“是的。”
“我去找圓新大師吧,或者請他幫我聯係圓蒼大師,他們也能念驅魔經文為我淨化。”
了悟掙紮著坐了起來:“但那樣一來,你隻能硬生生受著這場痛苦。”
衡玉怕他牽動到傷勢,嚇得連忙扶住他。
她笑了下,眉眼張揚:“你小瞧我了。”
“你能為我受刑罰,我就不能為了避免你傷上加傷,同樣承受一場痛苦嗎?”
“你能。”了悟說,他勉力抬起手,但實在抬不起來,隻舉到她的腰間位置。
遲疑了下,他把手虛放在她的腰側,從遠處看,他仿佛是在抱著她:“可貧僧不能視而不見。”
“不是說了要等貧僧睡著再離開嗎?”他又低聲質問她,帶著些委屈。
明明他的手沒碰到她的腰,衡玉卻覺得腰側一片灼熱。
灼熱到,她分不清是她自己心如鼓雷,還是她的玉牌在發燙。
“……你彆亂動,我躺下。”衡玉下意識咽了咽口水,用手拍打額頭。
她先定神,扶著了悟重新躺下,自己才跟著平躺下。
平躺的姿勢太過僵直,她側過身體,手枕在臉側,視線凝視著了悟。
完全不自覺的,衡玉的視線從他的眉間一點點向下,劃過鼻梁,劃過唇畔,沒過喉結,最後隱到被子掩蓋的大片鎖骨。
也許她自己都沒意識到,她的視線具有侵略性到了悟覺得自己的臉和鎖骨都被火光灼燒透徹。
天上佛被這樣灼熱的火光燒透,就成了眼前人。
衡玉看了好一會兒,聲音低低道:“那我真的睡了?”
“好。”
“如果邪魔之氣明天才爆發,我不就相當於要在你這裡留宿了嗎?你確定不要我走?”頓了頓,衡玉補充,“我隻問這一次,如果你確定,我就不顧及後果留下了。”
她甚至不能欺騙自己,她是想留下的。
幾番遲疑,隻是在為他考慮罷了。
了悟偏頭看她,遲疑幾秒,說:“會不會冷,木櫃裡有一床新的被子。”
衡玉沒忍住笑起來,翻身下床,過了一會兒抱了床新的被子過來。
她把被子鋪開,故意把一小部分被子往他身上丟。了悟無奈,隻好往裡又退了退,直到退無可退,衡玉一人的被子便占了大半邊的床。
她抬起手,扯掉固定住頭發的梔子花簪,黑如鴉羽的長發傾灑而下,從她的肩膀滑過,發梢墜到被麵,在灰色的被麵上綻放開。她掀開被子重新躺下,甚至惡劣地從儲物戒指裡取出一個玉瓶把玩:“你覺得裡麵裝著什麼?提示一下,和此情此景非常相配。”她眉骨嫵媚,一眼便令人有種掠儘山川風月之感。
她這麼注視著自己,了悟不好不答:“貧僧猜,是療傷丹藥。”
“不對,是合歡散。”
衡玉笑得更加惡劣。
她朝了悟眨了眨左眼,用力拔掉玉瓶上的瓶塞。動作幅度過大,玉瓶上下振動,瓶子裡的紅色粉末灑出來一小半,沒入到空氣中,與那些空氣中的塵埃融為一體。少許掉落在枕頭上,瞬間消失不見。
“你傷得這麼重,也不知道合歡散對你還能起作用嗎?”
了悟並非什麼都不懂,她這話中的隱喻過於明顯,他耳垂幾乎燒紅。
偏偏室內光線黯淡,他麵上端起沉著如水,便很難讓人發現他的窘迫。
“洛主彆鬨了。”
“好吧,我就是開個玩笑。”衡玉把玉瓶裡的粉末又倒出來些許,“定魂粉,可以在睡夢中緩解神魂上的痛苦,這樣你睡覺的時候就不會那麼難挨了。”
她理直氣壯為自己剛剛的行為找補:“定魂粉取十八種稀有靈植煉製而成,整個合歡宗也隻煉成僅此一瓶。我把這麼珍貴的東西用在你身上,言語調戲一番,你應該不會生氣吧。”
了悟抿了抿唇,難怪他神魂中的痛楚沒剛剛那麼劇烈了。
下一刻,他的眉心擰起:“貧僧為何不生氣?”說完這句,他就緊閉了嘴巴不再言語,作勢要閉眼休息。
衡玉愣了愣神,有些茫然。瞧見她這麼茫然,了悟他原本沒想說的那後半句話也隻好跟上:“若洛主想要,更珍貴的東西貧僧也能無條件給你。”
衡玉笑了下,神情裡帶著幾分漫不經心,似是不信,又似是不在意。
這分漫不經心刺到了悟,他抿緊唇畔,唇峰上的光像是春日裡的光暉。
“睡吧。”他說。
衡玉的左手突然伸向前,按在他枕邊,右手順勢撫上他的頰側。她就這麼居高臨下,形成的陰影幾乎完全將他籠罩住。
衡玉歎息:“可最珍貴的那樣東西,佛祖不會願意給我。”
她的視線落在他身上,幾乎掀起滔天紅塵。
“你不是提前接受刑罰了嗎。既然已經提前賒好了賬……”
冰涼的唇畔落在那人的眉間,柔軟的觸感過於明顯,了悟幾乎不知道該不該感慨自己的觸感如此敏銳。
“怎麼辦。”
“你怎麼能這麼縱容我,不知道我這人一克製不住就會得寸進尺嗎?”
呢喃的自語聲響起。
她的唇畔在動。
她的唇畔就這麼緊貼著他的眉心,於是他能清晰在心底描摹出她唇畔顫動時的頻率。
他看不清她的眼睛,但他想,那漂亮的眉眼裡此刻一定遍曆春花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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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玉終於緩緩起身。
她沒再說什麼,隻是乖乖收好玉瓶,掀開被子鑽進裡麵,背對著了悟側躺下,手枕在頰側想要入睡。
原本衡玉以為自己會不自在,但可能她早已習慣了悟身上的檀香氣息,也可能是那場夢魘讓她太過疲倦,沾著枕頭不到半刻鐘,她就沉沉睡了過去,平緩的呼吸聲輕輕響起。
了悟正麵仰躺,兩隻手規規矩矩放在被子上。
躺了很久,那從窗外透進來的陽光也化為暮色。
了悟剛醞釀出困意,門外傳來一陣敲門聲,隨後是負責照顧他的了鶴的聲音:“師兄,我給你送熱水來了。”
了悟瞥了眼衡玉,發現原本睡得安安靜靜的她動了動。
他略支起身子,拍了拍她的背:“沒事,你繼續睡。”
衡玉迷迷糊糊應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