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福堂外,大雨傾盆,雷聲轟鳴,空氣中散發著一種陰鬱的氣息。
當沈氏出了院子後,後方屋子裡的燈就滅了好幾盞。
沈氏沒在意,徑自回了正院。
她前腳剛進屋,後腳琥珀就奉楚千塵之命到了,給沈氏送來了藥茶。
“大夫人,這是我們姑娘親手熬的藥茶,姑娘說,這藥茶可以靜氣安神。”
琥珀把藥茶送到,就退下了。
沈氏端起裝著藥茶的茶盅,先聞了一下茶香,帶著藥味的茶香不濃不淡,恰到好處,聞著就讓人覺得精神一振。
沈氏淺啜了兩口藥茶,那熱騰騰的液體自喉頭入腹,她隻覺得體內暖洋洋的,原本悶得隱隱作痛的心口也開始緩解,眉宇舒展開來。
塵姐兒這孩子在醫術上還真是有遠超常人的天分。
陳嬤嬤一直在注意著沈氏的神色變化,心情複雜,忍不住朝小佛堂的方向望了一眼。
陳嬤嬤也心疼楚千凰,替她向沈氏求過請了,方才太夫人也求了,但夫人心意已決,就不是旁人可以輕易改變的。
夫人自小就性子倔強,從前穆國公夫人就常說,夫人樣樣好,就虧在這倔性子。
“夫人,”陳嬤嬤攥了攥帕子,視線低垂,看向了沈氏手裡的那個茶盅,猶豫著道,“您說,今天的事,和二姑娘有沒有關係?”
沈氏又淺啜了一口藥茶,抿了抿唇。
橙黃色的藥茶在燈光中泛著碎芒,倒映在沈氏的鳳眸中。
沈氏是公府嫡女,從小由穆國公夫人親自教養長大,從來不是什麼蠢人。
今天的事來得突然,沈氏一開始是沒有發現,但事後再回顧整件事,她也看得出來,這本來是楚千塵布的局。
這個局本來是針對楚千菱的。
是楚千塵對楚千菱的回擊,因為楚千菱砸了濟世堂,也因為楚千菱一次次地招惹了楚千塵。
不過,楚千塵怕是也沒想到,楚千菱的事竟然會牽扯到楚千凰。
楚千塵又怎麼能想到呢,連她自己也沒想到女兒楚千凰會做出這種事……
想著,沈氏閉了閉眼,把手裡的茶盅放到了一邊。
陳嬤嬤看得出沈氏又在為楚千凰傷心了,心裡唏噓,隻能軟言哄著沈氏早點去休息。
沈氏心事重重,本來以為今夜會睡不著,結果合眼就睡著了,一覺睡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她的精神好了不少,不由想起了昨晚楚千塵吩咐琥珀送來的的那杯藥茶。
這孩子一向貼心。
沈氏心裡感慨,問起了楚千凰:“陳嬤嬤,凰姐兒怎麼樣?”
陳嬤嬤心念一動,唉聲歎氣道:“夫人,您是沒看到啊,大姑娘昨晚一夜沒睡,一直跪在觀音菩薩跟前自省。”
“方才,奴婢去給大姑娘的手換藥,瞧大姑娘憔悴極了,眼窩這裡又青又黑,奴婢看著也心疼極了。”
陳嬤嬤故意把楚千凰說得慘了一點,其實昨晚一更天的時候,楚千凰就在小佛堂裡歇下了。
但是,沈氏隻點了下頭,沒再多問。
陳嬤嬤也怕過猶不及,不好再多說,心裡想著等有合適的機會再幫大姑娘說幾句好話。
沈氏一到點,就一如既往地離開正院,去往榮福堂。
半途,沈氏在遊廊中遇到了楚千塵。
“母親。”楚千塵優雅地對著沈氏福了福,攙著她一起往榮福堂去了。
沈氏一看就知道楚千塵是特意在這裡等她的,覺得心裡暖暖的。
兩人都沒再說話,一路沉默地來到了榮福堂。
可是她們終究沒能進去,在廊下就被王嬤嬤攔下了。
“大夫人,二姑娘,”王嬤嬤客客氣氣地對著二人說道,“太夫人身子不適,今天就讓大夥兒不用來請安了。兩位請回吧。”
沈氏微微一笑,從容道:“王嬤嬤,你讓母親好好休息。”
她全然不惱,也沒提請大夫的事,心裡清楚得很,太夫人這是故意在下她的麵子。
沈氏就帶著楚千塵直接回去了,當天,沈氏就往宮裡遞了牌子,去求見了皇後,替楚千凰把公主伴讀給辭了。
消息很快也傳到榮福堂,太夫人更惱了,把茶幾上的東西都給砸了。
她既氣沈氏,又惱楚千塵,覺得楚千塵就是個冷心冷血的,又勢力的,她自己有親娘病著不管,成天隻知道討好嫡母。
太夫人嘀嘀咕咕地把沈氏與楚千塵罵了一通。
無論榮福堂這邊怎麼鬨,對於楚千塵而言,沒有一點影響,反正她也聽不到。
楚千塵的心情好得不得了,明天就是四月二十二日,是她給王爺複診的日子了,根本就無心理會其他。
這一天過得既快又慢。
楚千塵晚上又睡得好極了,雞鳴時就起了身,把她拿來當藥箱的那個紅漆雕花木箱又仔細地檢查了一遍。
辰初,她就又一次來到了元清觀,也還是在觀裡的那片桃林中,而琥珀又被莫沉攔在了桃林外。
今天的亭子裡多了一人,正是雲展。
可是,楚千塵的眼裡隻有顧玦一個人,仔細地觀察著顧玦的氣色。
顧玦的五官深邃分明,氣質清冷高貴,隻是這麼靜靜地坐在那裡,就散發出一種拒人於千裡之外的超然出塵,風姿神秀,卓爾不凡。
看他眼窩的青影褪去了,楚千塵就知道他最近休息得不錯,愉悅地說道:“王爺,你的氣色好多了!”聲音如黃鶯般婉轉清脆。
顧玦抬手做請狀,示意她坐下。
雲展急切地替顧玦說道:“楚姑娘,王爺最近晚上睡得好多了。”雲展顯然也知道楚千塵的身份了。
楚千塵怔了怔,這才注意了雲展也在。
雲展的脖頸上已經沒有包紗布了,那道紅色的傷疤瞧著分外刺眼,他的臉色略有些蒼白,但精神不錯。
既然都遇上了,楚千塵就順道也替他探了個脈,滿意地微微頷首。
從脈象看,雲展是個很聽話的病人,有按時喝藥,他之前脈絡痹阻的毛病也痊愈了。
“你的藥可以停了。”楚千塵淡淡道。
說完,她又像訓小孩似的補充了一句:“以後不要諱醫忌醫。”
說到底,雲展這次的危機本來是可以避免的,他早就發現了身體的異狀,卻遲遲沒就醫,才會給了雲浩可乘之機!
雖然楚千塵的年歲明顯比他小了好幾歲,但是雲展在她跟前可擺不起什麼架子,乖乖地挨訓,乖乖地應是,又乖乖地給顧玦與楚千塵兩人上了茶,全然不是外人跟前那個威風凜凜的雲校尉。
林外的琥珀遠遠地看著,瞧著自家姑娘泰然自若地喝著雲展遞的茶,佩服得五體投地。
楚千塵淺啜了一口,動了動眉梢,覺得雲展烹茶的功夫還是差了點,沸水的火候沒掌握好。王爺的嘴可是很刁的……
她正想著,就聽顧玦冷不丁地問道:“楚姑娘,你過得是不是不太好?”
這些日子來,薛風演稟了更多關於楚千塵的事,也讓顧玦對她的處境了解得更多。
顧玦定定地看著眼前人淡如菊的少女,神情沉靜而清冷。
以楚千塵的處境,如果她是男子,大可以像雲展一樣自己建功立業,改變自己的命運,可她是女子,養在深閨,還能有這樣的氣度,著實讓人另眼相看。
楚千塵雙眸微微睜大,看著顧玦的眼睛似有星光流轉。
即便她心裡知道顧玦約莫也隻是隨口一問而已,不過就算是這樣,她還是高興得很,把這句哈看作是顧玦在關心她!
那麼——
她是應該裝可憐,還是要說沒事,讓他放心呢?
楚千塵一時有些糾結了,微微蹙眉。
楚千塵的臉上依舊蒙著麵紗,但是她眉宇間的細微變化落入了顧玦眼中,顧玦挑了挑眉,神色間多了一抹淡淡的興味。
顧玦沒有等楚千塵回答,就換到了下一個話題:“大造丸缺的幾味藥大部分都有消息了,還差最後一味七靈草。”
楚千塵:“……”
楚千塵心中的小人悔得直打滾,難得王爺關心她,她怎麼也該說上一句才是,她怎麼就錯過這個機會了呢!
楚千塵有些悶悶地“哦”了一聲,又悶悶地指指顧玦的左手,“手給我!”
顧玦就把左腕置於石桌上。
楚千塵定定神,聚精會神地給顧玦探脈。
雲展屏息以待。
亭子裡,靜寂無聲,偶有幾片桃花的花瓣隨風飄進亭子裡,送來縷縷花香。
三四息後,楚千塵就收了手,道:“我要改一下方子。”
雲展從楚千塵的語氣琢磨著應該是好消息,鬆了一口氣。
他正要問是否要備筆墨,就見楚千塵打開了隨身的木箱,從箱子裡取出了一張絹紙和炭筆,飛快地寫了一張方子,筆走遊龍如行雲。
然後,她又從木箱裡取出了十個嬰兒拳頭大小的青瓷小瓶。這些是她花了一個月才製好的藥汁。
“按照這方子每日一次,早晚分兩次煎服,熬成湯藥後,再把半瓶藥汁摻進湯藥裡,一起服。這些是十天的份。”楚千塵仔細地叮囑道。
顧玦看著手上的這張絹紙,上次那份大造丸的方子她寫的簪花小楷,這一次她寫得是行書。
前者柔美清麗,婉媚清穆,臨的是衛夫人的帖子,至於後者……
“你臨的是謝文靖的字帖?”顧玦眉峰微挑,問道。
謝文靖是本朝著名的書法大家,先帝時,曾任過布政使,也做過吏部尚書,還做過太傅。
顧玦幼時就曾跟著謝文靖讀過書,他的行書臨的也是謝文靖的字帖。
楚千塵一下子又精神了,眸光璀璨,直點頭道:“沒錯,就是謝文靖的字帖!”
她原本心底的那點小鬱悶又一掃而空,她就知道王爺肯定能認出來。
前世,王爺說她的字寫得軟趴趴的,給了她謝文靖的字帖讓她臨呢!
她的雙眼彎成一對月牙,笑容可親,感覺自己像是又得了王爺的誇獎。
雲展看看楚千塵,又看看顧玦,不知為何,感覺自己有些多餘。
看楚千塵的樣子似乎很喜歡謝文靖,顧玦就順口道:“我那裡有一幅謝文靖的字,就贈於姑娘作為診金如何?”
楚千塵眼睛一亮,生怕又答晚了,急忙點頭道:“好啊!”
楚千塵的心情更好了,王爺又送她禮物了!
她一定會好好收著的。
楚千塵覺得今天已經圓滿了,但隨即她又想到了一件事,神色一肅。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道:“王爺,我聽說皇上知道你受傷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