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幕後那人真與沈恪妃相乾,那這麼多年,鐘情豈不是長了雙僅當擺設的瞎子眼?
鐘情想,倘真是如此,那她落到這種地步,也真是不虧......她這是名副其實的蠢啊。
鐘情遠遠地,就瞅見了黑白無常的身影,鐘情呆呆地想著,是了,她該走了,她已經死了,不是這地兒該呆的人了。
鐘情正準備抬起手招呼下,恍惚間,一陣刺痛她天靈蓋的哭聲湧到了她的耳邊。
鐘情頭痛欲裂,眼睛一閉一睜之間,竟然是回到了永壽宮,她生前的居處。
她的大兒子允僖,孝純皇太後嘴裡疼愛的“允僖”,眉嬪口中那位可憐的不過八歲“四殿下”,正抱著鐘情的牌位,嚎啕大哭。
邊哭邊絕望地嚎啕著:“阿娘......阿娘......”
隻是這一次,再沒有鐘情出來糾正他,要叫“母妃”,不是“阿娘”。
鐘情呆呆地看著永壽宮裡高高掛起的靈帳白綢,這才恍惚意識到,她已經死了七天了。
今日是,頭七回魂。
鐘情躲在永壽宮那張黃梨花嵌玉圍子大床的帷幕陰影下,聽了大兒子允僖一夜的哭聲。
天亮之時,鐘情下了決議,躲開了鬼差,賴在了永壽宮裡。
後來被困在永壽宮裡飄飄蕩蕩的八年間,鐘情無數次告訴自己,當初會犯這種傻,真是因為,她不曉得原來還會被困死在永壽宮這方寸之地啊!
鐘情被困在永壽宮的第一個月,眼睜睜地看著往日的婢女們被四下遣散,走的走,逃的逃,這裡慢慢的,變成了一座空無一人的冷宮。
一個月後,鐘情聽說自己的大兒子允僖與小女兒瑜慜被長樂宮的秋嬪給一齊收養了,據說慈仁宮的孝純皇太後對此很是不高興,她是一心想要了允僖去養的,可惜被允僖自己給駁了,老太後無奈,礙於麵子和孫子,隻好忍痛答應了。
鐘情是淺淺地鬆了一口氣的,秋嬪全名傅韻秋,是虞寧侯府庶出的七姑娘,論起來,與傅皇後是堂姐妹,她的大哥傅從楦,承了虞寧侯的爵,當年曾親自披巾掛帥攆的胡人退兵五百裡,是朝堂上的武將裡說話極有分量的一個。
不過鐘情之所以放了一小半的心,卻不是為了傅從楦的赫赫威名,而是當日在長信宮裡,傅皇後對著貼身侍婢青虹怒氣衝衝地罵的那一段話——“他竟疑心是我害了鐘氏?他這是其心可誅!”
且不論傅從楦究竟是出自何等心思去專程叫人來宮裡質問了傅皇後這一遭,從此番看,至少鐘情的死,暫且當是與傅家人關係不大的。
既無前仇,鐘情隻能暗自祈禱,秋嬪能善待這兩個孩子。
可惜鐘情困局這永壽宮的四方之地,旁人進不來,她也出不去,除卻幾個路過的小宮女的竊竊私語,鐘情都是連時間的流逝都麻木無知了。
再一次聽到宮裡的消息,鐘情掐指一算,已經是一年以後了,而這一次,是個喪訊。
——傅皇後嫡出的二皇子允晟,早產羸弱,遷延了十幾年,終還是沒熬過他的十三歲生辰,在這場冬夜裡,猝然長逝。
滿城大雪,為其縞素。
鐘情聽說,長信宮裡人仰馬翻,徹底亂成了一團,皇後哀極攻心,一下子暈了過去,若非有與她同出一門的秋嬪從旁悉心主持著大局,怕是情況會更為糟糕。
鐘情不免惋惜地想,秋嬪確實是個能乾的,可惜當初鐘情還在時,眼見著,這位七姑娘卻似乎並不怎麼合傅皇後的眼緣,傅皇後待她一直是冷冷淡淡的,她又姓傅,皇後待她一般了,旁人更不敢再與她相好了,一來二去的,這位七姑娘的長樂宮明明就在鐘情的永壽宮隔壁,二人卻甚至沒多說過幾句話來。
不過鐘情琢磨著,經此一役,怕是這位秋嬪要漸漸得了傅皇後的眼了,這樣也好,秋嬪過得好了,她若心善,自然能給允僖和瑜慜的待遇就更好些。
鐘情覺得自己若是沒看走眼的話,秋嬪當不是個黑心的,不過她怕是在沈恪妃那裡興許已經走眼了一回,如今卻是不敢再妄自托大了。
鐘情算的不錯,又過了沒幾天,她便聽說,傅皇後從病榻上振奮了精神起來,與來長信宮探望她的成帝進言,要了秋嬪名下的四皇子允僖過去,記在了皇後的玉蝶下。
至此,鐘情有些唏噓落寞地想,她的大兒子有了新的阿娘,新的靠山,不需要自己惦記著,也能招拂妹妹了啊。
鐘情沒想到的是,此後又過了很多年,她再接到自己大兒子的消息,卻是對方戰死沙場的死訊。
鐘情抱著膝蓋坐在永壽宮的台階上,耳朵裡一邊是小女兒三月前因兔唇被嘲笑而來這兒哽咽難過的哭聲,一邊是如今傳訊太監不帶感情的冷冰宣言。
最後一小撮,留給了那個按月來這裡點卯的皇帝陛下,若不是他,鐘情還沒那機會聽到這第一手的消息呢。
成帝聽罷太監的報喪,擺了擺手,眼睛空落落的,落到鐘情生前最愛的那株木芙蓉上,滄桑疲憊的眼裡,似乎有水光隱約閃過。
成帝喃喃地自語著:“寶兒......”
鐘情衝著他啐了口吐沫,仰天大笑著出了殿門。
殿門外有倆小宮女路過,一個拉住另一個,指著永壽宮的匾額神氣道:“知道麼,那兒可是陛下心上人的地方......那裡住著的那位娘娘,生前被陛下寵了十年,死後還被陛下念了十年都不能忘懷呢......”
另一個滿臉的豔羨,小聲道:“那位娘娘,必然是一位高貴端莊、傾國傾城的大美人。”
第一個就笑了:“傾國傾城倒不算虛,高貴端莊可就算了,那位娘娘,最早可是教坊司的樂伎啊,出身比你我都不如呢......”
“是麼?”先前豔羨那個的吃驚了,“那陛下......這麼大的宮殿,又念了這麼些年,陛下待她可真是好啊......”
“何止是陛下待她好,”第一個嬉笑著道,“人家的運氣,那更是好呢,四殿下知道麼,就是記在皇後娘娘名下那位‘嫡出’的殿下......那可是,裡麵的那位娘娘生的呢哈哈哈。”
——“那不是婢生子,啊不,妓生子麼?”
——“說不得說不得,人家現在是正宮嫡出了,玉蝶都改了呢。”
兩宮女嬉笑夠了,齊齊誠心實意地歎服道:“我若是能有她那般運道就好了。”
鐘情捂著臉,哈哈大笑,覺得這世上,再沒比自己更好笑的人了。
鐘情笑累了,一睜眼,卻正好看到成帝站在自己對麵,鐘情一邊笑,一邊恨恨地衝著他啐了口唾沫,成帝卻並沒有像往常一樣視若無睹地離開,而是震驚地站住了,呆呆地看著她,喃喃道:“寶兒......”
鐘情頭痛欲裂,眼睛一睜一閉,卻已回到了永壽宮的那張黃花梨嵌玉圍子的大床上,身上是成帝重重壓下的身體,耳之所聞,是那一聲聲恍若催命一般的“寶兒”,指尖所及,是成帝光滑赤/裸的肩背,鐘情完全是下意識地,一個抬腿,直接把成帝給踹下了床去。
半刻鐘後,成帝用自己陰沉的臉色和未泄的欲/火,身體力行地告訴了鐘情,她是真的回來了。
回到了成帝二十一年的春夜,此時距離她的難產而亡,還有整整兩年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