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晟&郇如(1 / 2)

鐘妃今天又在禍國 者家 10713 字 7個月前

清明

曾有一道聲音在允晟耳畔不停地誘惑著他, 一遍又一遍, 重複著問他:“走到這一步, 你真的甘心麼?”

“明明你才是裴莊皇室最名正言順的嫡長子, 是成宗皇帝寄予厚望的繼承人, 是眾望所歸的皇太子, 是尊貴無匹的東宮儲君…憑什麼, 那些人可以爬到你的頭上作威作福?”

“憑什麼,每一次都是你在退讓,在放棄, 在忍受…在一步一步退到退無可退,甚至最後,連那至尊之位都不得不拱手讓了出去, 以後都隻能名不正言不順、頂著一個已故之人的名義、再也不能正大光明

地出現在陽光之下, 苟活在一座寺廟裡了卻殘生?”

“你真的,不想再重來一次麼?”

“讓那些傷害你的、辜負你的、對不起你的、搶了你身份地位的人…通通通通, 都遭到他們應有的報應?”

那個聲音包含誘惑與怨艾, 突兀地在空寂無人的屋子裡出現時, 猛地還把允晟驚了個正著。

允晟沉默了片刻, 奇怪地反問對方:“你是誰?”

對方沉默了一下, 深沉道:“我是,來幫助你複仇的人。”

允晟警惕地掃視了一圈屋簷梁底, 皺眉不悅道:“既然來了,又何必故弄玄虛, 若為君子, 就大大方方地出來說話吧。”

對方又一次詭異地沉默了片刻,就在允晟都等得快要不耐煩時,才用一種虛無縹緲的恍惚語調,悠悠道:“我非人世俗物,無固態固形,我居於你心底,安於你心間,我為助你而來,也在助你後自去…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允晟抿了抿唇,輕輕地笑了起來,從容地搖了搖頭,斬釘截鐵道:“你不是我,我更不是你。”

——我從來,就沒有“迫不得已”。

更遑論談什麼報複報應。

“你真的不恨麼?”那聲音有些不耐煩了,壓抑著焦躁怒氣諄諄善誘道,“那至尊之位本是你的,你那弟弟出身卑賤,自幼頑劣,他明明樣樣不如你,又有何德何能爬到你頭上,把你逼至若此?”

“縱使你念及兄弟情分,但當年在西北,若不是他魯莽衝動,草率行事,你何必有如今之憂慮?”

“你還沒有明白過來麼,你被他口口聲聲的兄弟情深給騙了,是他一步一步,親手把你害到這一步,又拿著兄弟情分綁架你,讓你自以為通情達理地主動讓位,他是踩著你一步一步爬到今天的!”

“他的母妃搶了你母後的位子,他們兄弟搶了你的父皇,他更是搶了所有本該屬於你的一切…你這一生,就是完完全全地為了成全了他一人!”

“你是在說老四麼?”允晟抿唇一笑,低頭感慨道,“在你的話裡,我都快要認不出他來了…”

“一個偏心的父親,一個薄情的丈夫,你縱是自己不計較、不怨恨那搶了你所有一切的弟弟,你都不想想你那鬱鬱寡歡的母親麼?”

“原來你先前的報複報應,是讓我去對老四和父皇的麼?”允晟低低地歎了一口氣,沉默了片刻,歎息地反問道,“讓母後傷心失望,是我的無能與失職。但是這位,姑且稱之為不存在閣下,您覺得,在我母後心裡,皇位和我的命,到底哪個更重要呢?”

“老四救了我三回,”趕在那個不知自何處而來的古怪東西再次發聲前,允晟搶先道,“圍場一次,臨華殿一次,柯爾騰一次…沒有他,我早在九歲、十三

歲、十七歲那年,死得再無可死了。”

這話允晟是對傅皇後說過一遍的,不用於第一次啟齒時的壓抑艱澀,如今再重複,允晟已經能較為心平氣和地正視這一切了。

第一回時,允晟跪在纏綿病榻的母後麵前,低著頭,平靜地承認了自己的不孝,但是他…真的不想再爭了。

但是誠如那位“不存在閣下”所言,走到允晟那個位子,爭與不爭,從不是他一個人簡簡單單地任性決定就好的。

他身後那麼多的人,那些年來支持著他一步步走過來的人…他總要給大家一個交代的。

當然,最該需要他一個交代的,自然是自小便對他寄予厚望的傅皇後。

於是允晟心平氣和地問自己的母後:“在您心裡,是那個位子重要,還是讓我好好活著更重要?”

“如果是前者,我聽您的,如果是後者…母後,這一回,您聽我的,好不好?”

允晟承認,他卑劣地利用了一個母親對自己孩子最無私無求的愛,確切的說,從小到大,在他真正堅持的事情上,傅皇後從來沒有真拗得過他的時候。

“我從沒有退無可退、忍無可忍,更遑論被傷害辜負,”允晟平靜道,“我這一生,雖有不如意者,但並無一大憾。”

“一切的選擇,都是時間最好的選擇,一切的結局,都是它本該有的最好的結局。”

允晟推開窗,藏在千百民居之間,沉默安靜地注釋著那跪在廢墟前失聲痛哭的弟弟,沉默了半晌,複又低低地感慨道:“你不是我,更不是他…佛曰,‘物隨心移,境由心生’,你所說的老四,終究隻是你自己臆造出來的一個老四罷了。”

“沒有利用,何談成全?”允晟歎息道,“真要說的話,又哪裡是我成全了他。明明是他成全了我對‘盛世名君’的執念。”

“世人旁觀臆測,研讀前史,嘗以結果、利益而論,再加以一己揣測,實不知,那都不是他,”允晟遙遙凝視著遠處的長跪不起的允僖,輕聲道,“他心裡是沒有恨的,那些陰暗、苟且、肮臟的東西…他都沒

是沒有的。”

隻有一束光,永遠地盛開於眼底。

不過這一回,允晟說罷,再沒有那個煩人的聲音無邊無際的胡亂編排了。——畢竟,在允晟心平氣和地吐出那句“我這一生,雖有不如意者,但並無一大憾。”時,以怨恨不甘、執念報複為生的某係統,便在一道平和的白光裡無聲尖叫著,被其中持久而廣博的平靜心緒灼了個一乾二淨。

連片灰燼都不曾再留下。

小滿

假死後,允晟從徐州府匆匆南下,想尋個地方先躲起來,等到自己的“死訊”傳到洛陽、一切都塵埃落

定後再另做打算。

自冀州南下,途過南塢,神使鬼差的,允晟讓手下的人停了停,自己過去轉了一圈。

從天光破曉轉悠到暮色四合,在手下的人第三次來委婉暗示今晚不如乾脆就在此落腳後,允晟猶豫了許久,終點了點頭。

然後等眾人歇下,允晟撇開仆從,一個人從客棧裡出來,站在南塢的街頭,沉吟許久,終還是屈服了。

——罷了,既來了這裡,是為了見誰,從一開始,就很清楚了。

見與不見,他們之間,當是未必就差這一麵的。但既然先前已經神使鬼差地停下來了,如今再過而不入

,反而顯得更刻意了。

允晟沉著心神,翻進郇叔越在南塢置下的產業,停在郇如門外,輕輕地叩了兩下。

——難得的是,夜已經這麼晚了,裡麵的燈燭都還沒有熄下,不然的話,允晟多半是去而複返、沒勇氣深夜擾人驚夢的。

燭花在燈尖劈裡啪啦地跳躍著,昏黃的燈光從屋裡投到窗外,映射出來人長長的身影,郇如很警惕地站了起來,小心翼翼地問道:“哪位?”

一門之隔,一窗之隔,屋裡人看不清屋外人的臉,屋外人卻可以清清楚楚地描摹得出屋內人的動作神態。

允晟一時間又躊躇了,他自然是可以大大方方地說自己是誰的,但…為什麼呢?

為什麼他從徐州府要假死遁逃、為什麼他今天,要來郇府這一趟呢?

允晟猶豫片刻,突然又意識到自己這兩天的舉動實在是很反常冒失的。

假死本是他一人的選擇,為了什麼他自己心裡也很清楚。

從小到大,除了在儲位之爭中途的那段猶豫上,剩下的日子裡,他一向是個目標清晰、目的明確的人,無論對任何事。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非常清楚自己為什麼要這

樣做,並且發自內心地願意為自己所有言行導致的任何結局和結果負責。

原來的時候,他還曾羨慕過老四的恣意不羈,但他很早也便意識到了,自己與老四終究是不同的。他到底,骨子裡也還是個循規蹈矩的人。

但此時此刻,站在此地,允晟突然迷茫了。

我到底是在做什麼?允晟在心底質問自己,皇太子假死的事情牽涉重大,此事既為他主謀,他自然做好了如若萬一,就真的做一輩子凡夫俗子、再不與洛陽相認的結果。但這其中的魑魅魍魎、迷霧詭譎,為何要牽涉一個無關的無辜女子進去呢?

我今日來尋她,或可能成全我自己那淺薄不知何起、而今莫名悸動的情愫,但,我真不會害了她麼?

我到底是對她生了某種放不下的情意,還是僅僅隻在感動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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